top of page
乔星榕

在地端盘子



五月打工的某晚,洗盘子的间隙,我坐在倒垃圾的过道休息,向左转头看见安全出口,往右转头也是安全出口。但好像它们都无法带我逃离这家餐厅。


2022年十月我误打误撞走进这家乌得勒支中央火车站旁商场里的中餐厅,询问是否招人。这家粤菜馆有两层楼,楼上供客人就餐,楼下是后厨。后厨出餐时把做好的“餐”放进小电梯里“打”上楼去,楼上守电梯的阿姨就会把餐从电梯里端出来放到旁边的台子上,守在台子边的威达(waiter)再把餐送到客人桌上。和老板面试时,他问我,你能干什么。我答,我什么都能干。他说,后厨缺人洗盘子,你可以吗?我说,我可以试试。于是我就去了楼下,开始了一边打工,一边创作毕业作品、写毕业论文的生活。当时餐厅除了楼上的一个18岁台湾女孩以外,年龄最小的就是我。所以大家都叫我小妹。


面粉搅拌器的钩子

慢慢熟悉适应了之后,洗盘子变得像冥想,我只需要重复相应的动作——把从楼上传下来的盘碗里的剩饭剩菜倒掉,把盘碗分类放入水池,再按照相应的数量从水池中拿出相应的餐具,用海绵搽拭干净,分好类,放入洗碗机的塑料托盘,洗碗机高温清洗,再把盘碗拿出来放到后厨相应的位置。四个小时结束回到家之后,洗完澡,打开毕业论文写上一两段句子,关机,睡觉。


说是像冥想,但其实有无数想法和念头在我脑中盘旋。


这家中餐厅后厨有六到八个中国工人。他们每天从中午12点工作到晚上22点,两点一线往返于员工宿舍和后厨,没有什么社交活动。很多人既不会荷兰语也不会英语,但就这样也在荷兰待了五年以上。中餐厅的后厨工人们在荷兰社会仿佛是不可见的,却又数量众多,就像栖居于这座商场一些餐厅后厨的老鼠,寄居在此,却不被大众知晓;与大众共享同一个空间,却仿佛身处平行世界。许多职业早期的亚裔艺术家在荷兰艺术圈好像也是相同的处境——如果没有展示的机会,他们就如中餐厅后厨的工人一样隐形、沉默。他们的作品里必须要带有一些自己民族或国家的特色才能被荷兰艺术界认可、接纳。但如果一个人既不认同自己原本的国族身份也不想融入荷兰所代表的文化呢?一个既不属于这里、也不属于那里的人。一个不想被压缩成文化符号的人。


洗碗工和艺术家都是隐形的劳动者(invisible labour)。客人在楼上用餐看不见我的劳动,就像大众看不见艺术家在工作室里的劳动一样。不同的是,洗碗工需要帮别人擦屁股,而艺术家是帮自己擦屁股。我似乎将这两个身份合二为一,在洗盘子时思考艺术,在做作品时苦恼如何靠艺术生存。我甚至由此想到一个作品方案——在一个展出我作品的空间 (也许是一家开在艺术园区的餐厅)做一场开幕表演。来宾身着晚礼服围坐在长桌旁,台面上摆着纯白的餐具,一面巨大的屏幕立在桌前。我在由白盒子空间改造的后厨,身穿白色套装、黑围裙、黑手套和黑胶鞋,等待在银色水池旁。每当一道菜吃完了,就有服务生收拾盘子,为宾客换上新盘子,上另一道菜。客人边吃边看大屏幕上我洗餐具的直播。 整场表演也会被视频记录。


在中餐厅打工比在艺术机构做实习生要赚得多,每周的工作时长也短了很多。因为之前我在国内艺术机构实习的经历,即使我想接触荷兰艺术圈,我却再也不想在荷兰重复同类型、拿不到与我的能力相匹配薪酬的实习。想当初,天真的我以为来到荷兰读了艺术研究生之后,就可以顺利成为职业艺术家。临近毕业时,我慢慢认清了现实。首先,学校其实无法给我们带来任何进入荷兰艺术圈的资源和帮助,毕业了的我仿佛被抛入一片虚空中;其次,我自己的创作方向与作品风格与荷兰艺术行业近年所偏好的艺术有点格格不入——我的作品难有商业价值,我也没有易于出售的身份;就算我能拿到艺术家签证,我也无法通过创作为自己提供物质生活的保障。我需要先照顾好自己的精神和身体,才能有多余的精力想创作的事。然而吊诡的是,在当下的社会,无论你从事什么职业,好像都没有人会关心你的状态如何,只关心你有没有产出。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国外,做一个独立艺术家,就意味着把自己置于缺乏保障却需要不断向外输出、榨空自己的处境。


在中餐厅打工的工资单,2024年3月

在楼下洗了半年盘子后,我也去楼上端盘子直接服务客人了。因为餐厅地理位置优越,大概每天晚上会有几十到上百人来这家餐厅用餐。做威达服务客人得到的反馈是很直接和即时的。这份工满足了我想要通过帮助他人来赚钱的愿望。而一个不知名创作者的作品又能被多少人看见呢?难道作为艺术家的我只有表演非艺术的角色时才能成为社会的一部分吗?记得有一次去海牙West Den Haag当代美术馆(前美国驻海牙大使馆)看展时,我在图书馆里遇到一位中年男馆员,我们聊到了艺术大众化的问题,他说即使在荷兰,艺术的普及度肯定也没法和足球相比,看球赛的人永远比看展览的人多。我觉得这与美食比艺术能给更多人带来的愉悦是一样的。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原因,在荷兰看展很容易感到博物馆疲劳(museum fatigue),也很少看见能打动我内心的展览。常常看完展览整个人仿佛都被掏空了,只有一顿美食能帮我恢复能量。我已经厌倦在展览看见浮在空中的漂亮东西,还是更想看到脚踏实地、平易近人、扎根于生活的作品。对于我来说,好作品应该和美食一样能抚慰人心。我应该要做出这样的作品。


今年初,我得知住在阿纳姆的同学也去了一家主打量大价低的连锁亚洲融合菜餐厅打工。他说他们餐厅有三个同事也是学艺术的。我前后也介绍了我的两个同学到我这家中餐厅打工。我们笑称荷兰艺术生的最终归宿是餐厅,并建议学校今后开一个餐饮艺术的新专业,包含三个方向——“后现代洗碗”(post-contemporary dishwashing)、“在地端盘子”(situated waiting tables)和“生态服务”(ecology service)。谁能想到,这份兼职竟然是我到目前为止坚持最久的一份工作呢?不过我现在知道了认真生活才是最重要的,创作什么的只是生活的佐料,或是思考生活的通道。在中餐厅打工的经历也帮助我认识到,自己更适合做不费脑的偏体力工作。可是,这样的工作在国内的工资无法让我自给自足,在荷兰又无法为我提供一个合法居留的签证。也许还是把创作当作爱好比较适合我——如果作为职业的话,没有展览机会,或者作品不能带来收入都会让人陷入焦虑,甚至自我怀疑。创作和生活应该是相互滋养的。虽然很多人把创作作为职业在经营,但这样做出的作品有多少是能真正打动人的呢?就算没能入选驻地项目,没有展览机会,没有资金支持,想创作的时候还是会创作,不是吗?总会找到能实现的方法。真诚地生活才能真诚地创作。


在放弃申请艺术家签证这条路之后,我在网上找了简历模版,把自己的简历改得看起来很专业的样子,并且把岗位描述能看得懂且没有明确提出公司不提供荷兰高技术移民签证的工作都投了一遍。


然而我没收到过面试邀请。


这条路似乎也走不通。


写至此处,我回想起研究生期间在小本子上用铅笔写下的一段话,我的艺术宣言:


如果以后不做艺术了

我也会感激艺术给我带来的滋养和看待事物不同的方式

我会庆幸我所选择学习的是能够给我带来快乐的

即使我没有任何艺术类专业所需的技巧,也没有掌握现代、酷炫的软件

我不会为了艺术而做艺术

我不想夺人眼球,也不想故弄玄虚

我不会做漂亮的、聪明的艺术

我希望我的艺术是提出问题的艺术

能引发思考的艺术,平易近人的艺术

我希望我能把我所做的变成我的艺术。


有天晚上水池里的盘子都被我洗空了,我盯着空空的水池里飘着的泡沫,竟然觉得像银河。我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


后厨过道,晾着洗干净的食物容器盖子

 
作者
乔星榕,一位把根植于日常生活的个人经历作为原材料,以直觉为导向的创作者。

댓글


bottom of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