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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你,我可以如实相告

  • 王易
  • 9月24日
  • 讀畢需時 9 分鐘

已更新:9月25日



Pluie:


读完信后,我又在刷社交媒体。


每次打开首页,就开始半推半就地不停地往下划拉,一条接着一条地看朋友、熟人、同行的动态。谁有新的展览开幕,谁写了新的文章,谁和谁一起做了放映,谁结婚,谁当伴娘,谁在意大利的小岛上度假。没有哪一条是我爱看的。我觉得他们好像一起活在另一个地方,我没办法直接走到他们那里,拿出自己那些小小的重要的句子、画、想法,说服他们也承认这些东西多么宝贵。我不停地往下看,不停地缩小。


孩子我是没生过,但养了一只猫。猫对我有多重要,我解释不清——我愿意把我的一切都给她。与此同时,我失去和所有其他东西的连结。照顾猫、陪伴猫的时候,我终于可以毫无保留地投入所有的心力,其他人和事变得无所谓,但顺带着,我连自己是否有价值都不确定了。


刷了没一会儿,我刚好看到设计师Paloma Wool发布了秋冬季新装的宣传照片。照片中的设计师、她新出生的女儿、她的作品、穿她作品的模特混乱模糊地挤在一个空间里。那里好像是摄影棚,又好像是谁家厨房和客厅交界的地方。“创作”和“哺育”仿佛两张从杂志上剪下来、被贴在同一页纸上的图片,其中的疲惫与不协调像是被时尚行业收买了。如果你的信要配图,这是否会是一个好的选项?期待听听你的想法。


你的朋友


Paloma Wool Instagram截图。图片由《歧路批评》提供。
Paloma Wool Instagram截图。图片由《歧路批评》提供。


小南:


最后一封信,是我写给你的吗?从八岁开始,我便期待着回信,后来我渐渐明白,这是一种孤独的爱好,我便不再写信给你。


我的脑子好像是纷乱的,又完全是空荡荡的,一个字也跳不出来。这个写信的idea是五天前在高铁上冒出来的。那会儿我刚从两个人的旅途变成一个人,虽然是另一个女生,但和你分开的时候,也是这样:


我所在乎的、正在做的事(你可以称之为“创作”)一下子失去了边界。【这里打字的动作停下了十几秒,我需要整理一下自己。】


你说:我知道。然后盯着我的眼睛,让我确信我的感觉是坚实的。


当我感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周围人的声音开始将我包围,我像一丛神经细胞,把触手连接上去,将自己固定在社会的网络里,经营着期望、预算、义务,只用多余的资源来任性(连任性这个词也是他们的说法)。


你现在是一个人吗?


我是一地的碎片。生孩子之后,我变成这样的东西:天亮、天黑、无添加、无酒精、侧躺、五头六臂、洗手液味儿、疹子、公园草地、厕所、洗手间、石头后面、消毒、等待、耐心、平心静气、七点半、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走路不跑步、经营自己有限的身体和时间资源。


持续了一年多,变好了,多了一些东西:维修、疼痛感知、表达(还记得送你的那本《回家》漫画吗?)。【喝一口水】又过了两三年,继续变好,忘记了之前的东西。接着又是两三年,更好了,主动维护出一段连续的、一个人的时间。【喝几口水】


于是,在这种努力的持续下,我远去、坚持一个人、暂住景德镇。一方面,我感觉时间很少,掐头去尾,四十天左右,三百六十五天的九分之一;另一方面,我反复体会到,从天亮到天黑,时间太多了。


“我好想你呀,妈妈。”


让我自己呆着,我谁也不想见。整整三十天,我没有给女儿打电话,消极地让她忍耐,直到五岁的小孩忍不住打给我。


“你不要来,会打扰我。”【沉默、非常多的沉默】


与此相对,每一晚(白天太热了),我都沉浸在有着肌肤质感的泥土的回应里,指尖所触仍是她的皮肤,耳朵里听到她的声音,我甚至可以闻到她的气味、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柔软。为何一到白天,身体又恢复成那般坚硬?只有她睡着时,才是夜晚。我的手歇息在她小小的身体表面,中指和食指记得下巴骨和镜子衔接处的凹陷,掌心托住的是颅顶突兀的转折……然后,切开头颅(心脏漏跳一拍),俯身,把手伸进去,从内侧触摸,往复曲折。当我直起身子,下眼睑内积着汗,咸得微微发疼。


“你好爱你女儿啊。”


对于这种反应,我是心虚的,因为我精心安排只是为了把她固定在界限之外。难道这一切不是只和我有关?我那当下、具体、现实的女儿正在远方做着自己的事。


该离开的人,是我。我知道,却忘记一切地往里面钻,每一个我用泥制作的瞬间,都是只有我俩的时刻,没有旁人,那些时刻,世界随着感官的放大而显露出精细的结构,数量庞大,一个排着一个,汹涌强烈。


在那些时刻,我感觉到自身的完整性。区别在于,其他时刻,我感到有一个当妈妈之前的我、和当妈妈之后的我。有人会说,这些不过是荷尔蒙罢了。另一些人说,这就是母爱。伦理结构和科学主义,都拒绝承认“那些时刻”在功能之外是有独特、抽象的价值(当然,对于即不在经验也不在规范内的事,多数人的第一反应都是去否认)。相反的是,我在“那些时刻”从未缺乏价值感,你知道我说的不是符合社会规范的补偿性价值认可。


你可能也没见过这个我。之前我是那样的: 从同伴和工作中获得了价值,并抱怨目前的平台不够施展,加班到十二点半,咖啡馆坐一下午,一个电视剧到下一个,谈恋爱,旅行。在这种生活形式里,我不满,而这个扮演并未被长期贷款固定,然后崩塌了。现在我花很多时间去照顾,不只家人,也包括自己。生活从大的场域迁徙到小的:菜市场,淘宝,商场,餐厅这些场域被看做是小的;而办公楼,酒店,email,出差,打卡,绩效,年会这些场域被看作是大的。我的世界是“收缩”了。


生命并未收缩。【退格键,来来回回】

从经验上看,因为肌理的丰富,表面积变大了。在照顾自己和他人的过程里,我意识到:这是主动地投入先于生活的价值。这种想法有悖于工具理性。倘若一个人在经济逻辑下这么做,那便成为一种剥削体质。一个理性的经济人不会这么做。【咽了一下】


图片由作者提供
图片由作者提供

更进一步,对自身经验的叙述是主动的前提。因此,下面我想要叙述的是“照顾”这件事。


作为第一照顾人(不一定是生母),在照顾婴儿的时候,几乎所有的行为结果都会返还到自己身上,因此预测、反省和及时调整是这项工作最核心的部分。是不是与常识相反?难道照顾不是单调、重复毫无学习性的事情吗?


婴儿是一个一个的人,且每天每天的在变化。换一句话说,照顾工作需要适应性。管理企业似地照顾婴儿,比如行为训练法,是一种相对机械的方式,我曾试验过,对于我和婴儿来说都是痛苦的经验。不可否认,日常是有规则的,太阳升起的时间,其他家庭成员活动的时间,市场经营时间,照顾婴儿的人成为夹在一些固定的时间(或资源)和婴儿变动的需求之间的中介,因此预测、反应,评估和调整存在于每一次照顾行动里,使得照顾婴儿成为高强度的精神劳动。


举个例子,人们常常说,“他睡着了,你也赶紧睡。”好像,照顾工作是被动的,取决于他人,当他处于一种不能提出需求的状态时,工作就停止了。


让我们来看看一个哺乳妈妈的案例。A的孩子刚满百天,哺乳的间隙在五个小时左右。比起第一个月,哺乳的时间已经短很多了,从60分钟缩短到30分钟,但是孩子更依恋乳头,因此安慰时间有15分钟,现在孩子睡着了,A把婴儿放在卧室,立刻起身喝水,之后她打算躺一下,因为前一天半夜三点起来哺乳,之后就再也没能睡着。躺下之后,A看了一下时间,孩子已经睡着15分钟了,也许还有15分钟就会醒来,她应该抓紧时间睡觉。可是现在已经11点半了,若是不吃饭,一会儿孩子醒了,下次再睡觉,可能要四五点,现在必须起身吃饭,A第二次从床上坐起来,吃阿姨做好的饭菜,放了一个小时,菜已经凉了,她只想吃点清淡的菜,但她应该为孩子多补充一些蛋白质,A不爱吃牛肉,却还是吃了五片。刚坐下五分钟,卧室传来哭声,她立刻去看,把手放在婴儿的小身体上,他便安静下来,原来是说梦话,A静静呆了五分钟,便回到饭桌上,强迫自己又吃了两片牛肉,牛肉有点咸。她拿起手机,开始搜索照顾四月龄孩子的技巧,顺便买一些适合的玩具和书。A逛了15分钟社交网络,卧室传来响亮的哭声,孩子醒了,她立刻过去,并没有把孩子抱起来,根据经验,多半是尿布湿了,她去取,发现只有不到5张了,需要买,但现在得先换,换完尿布把孩子抱起来,打算带他去“哪里”玩一玩,是不是该出门了,昨天去的地方,今天还去吗?一连串问题等着她回答。经验丰富的A,5分钟就准备好出门的物品,把孩子用背带背起来,她走出大门,确认手机带上了,坐电梯下楼。走出电梯门,A突然觉得,糟了,有一件事忘记了。一早上都没有上厕所,怎么就忘记这件事了。A要回去还是等到去公园的公共厕所?【让我先吸一口气】


照顾婴儿约等于三份全职工作,一份白班,一份夜班,一份周末班。要是能有三个人分担“第一照顾者”的角色就好了。实际却是,家里有一个人成为了时时回应婴儿的“第一照顾者”,剩下的人就觉得自己没有必要时时回应,只需要辅助那“第一照顾者”,“叫什么做什么”的这个人成为了第二照顾者,他不觉得自己有参与到预测、回应、评估和调整的必要,从一开始就放弃了学习照顾。


可能有两种辩护。一种是,“婴儿不需要我,是婴儿赶我走的。”仿佛,第一照顾者的被需要是天生的,倘若是妈妈,那就更牢不可破。但实际上,在照顾婴儿的路上,妈妈也是从“不会照顾”开始的,婴儿也是从“不是婴儿”开始。新生婴儿不会吸乳,产妇也不会抱新生婴儿,单是哺乳这件事,就需要漫长的学习,更不要提“安抚”“陪睡”“陪玩”“喂食”“带孩子看病”等等,每一项都是单独的技能,都是经过了一天一天的预测、回应、评估和调整习得的技能。我至今仍记得,在婴儿30天到70天那段时间,我从未学会把孩子抱得舒服,每一天,我抱着她,听着她在我怀里哭,每次长达两小时到三小时,我多么希望自己是个天生的妈妈。【笑】


另一种辩护是,“他只要提要求,我一定帮忙。”这样说是把自己摆在一个随时待命的助手位置,他把第一照顾者看成领导。可是,一个连自己上厕所的需求都忘记的人,哪里还有运行内存来组织和指导一个助手的工作?那不是添乱吗?


我愿意称这样的帮忙为有效的:如果不能和婴儿进入一种照顾关系,至少把“第一照顾者”当做一个人去照顾,和“第一照顾者”建立一种照顾关系,毕竟是成年人,和婴儿的难度已经降级了不少,从上面A的例子可以看出来,显然,“第一照顾者”是不能完全自理的。


我已经习惯,人们常常看不出身边的女性需要有效的帮助。【笑】常见的是表演性帮助,“我主动提出帮忙,她拒绝了。”这里的鸿沟在于照顾是一项长期、复杂需要学习的技能,提出帮忙之人仍认为眼前的照顾是单一 、呆板的机械化操作,凡是有身体的人都会。而拒绝接受帮助的人却是在评估过帮忙是有效还是添乱之后,做出的理性选择。


让我来想象一下,A经过长年累月的高强度精神劳动会变成怎样?一个不算悲观的情况是,她活下来了,不再提苦痛,也恢复了活力,却变成了一个“妈妈人格”。她不提,是因为没有人看到,更没有人愿意听,她凭着自己活了过来,再也不期待帮忙。这种高强度劳动不仅不被看到,还常被套进一种否定的叙述:一个太紧张的妈妈,控制太强。(还是那句话,人们倾向于去否定自己未经历之事。)


这么说有点简单暴力:一个女人,需要幸运——不仅自身能力强,且家人和爱人愿意照顾她——才能够不活成“妈妈人格”。对大多数女性来说,不生孩子不是任性,是一种自救。女性的生命历程,大多数人真的可以置身事外吗?你的妈妈,你的妻子,你的女儿,任何一种情感、任何一段时间都可以成为人们进入的通道。遗憾的是,拒绝和剥削的故事历史深远,有情和正义的故事却很新。(你知道我说的不是那种道德高地的叙事。)


你觉得是偶然吗?我对养育婴儿的过程投入了前所未有的精力和热情。它是一个自我验证的循环吗?至少这个经验的强度和丰富,使它成为了第一个生活有价值的案例。

照顾婴儿的每一个行动都处于预测、反应评估和调整的行动序列中,从中我学习到一件事:在我生活的行动中,我也需要知道我在做什么。

图片由作者提供
图片由作者提供

长辈喜欢想象,我应该把热情和精力投入更大的事业(其实就是之前那些更能被看见的场域),那样会取得经济和权力的回报。它依旧是个陌生的图景。那还是我吗?(我得变成一个怪物去做那件事。)我和女性长辈聊天,发现她们多数生活在巨大的精神损耗下,很少被看见和表达,多数伤害都躯体化了。如何能感觉自己是活着的?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景德镇我去了第三年,做陶这是第五年,画画这是第九年。自从不上班,几乎每个人都会问我:你在做什么?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们。对你,我可以如实相告。


今天先写到这里,这封信不回也罢,上一次也不过一年多,咱们很快就能见到了。但我不想等,我要立刻告诉你。你知道这些话我只能对你说。我只想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能越来越多。


你的,

Pluie


作者
王易,贵州遵义人,现居北京。Pluie是女儿给我起的笔名、一个在天黑后独自和闺蜜长谈的声音。个人网站:wangyi.stud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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