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上,日本导演滨口龙介的新片《邪恶不存在》探讨的是作为“入侵者”的人类不断寻求与自然之间平衡的议题。故事情景设定在东京近郊一个名为原泽的村庄,主角是一对父女。父亲拓海白日里劈柴、打水,帮村里的邻居们做些零活。女儿哈娜放学后会自己跑去山林里闲逛,辨认草木、观察小鹿。村里的乌冬面馆老板用山林中的溪水煮面,把在山林里偶然发现的野生芥末加入时令菜单。父女俩会把捡到的野山鸡羽毛送给村长的儿子演奏大提琴。村民过着平静又简单的生活,但偶尔会听到远处传来的猎鹿者的枪声。
影片中枪声一共出现了两次,一次在开头,另一次在结尾。两次都在同样的地点,都是在拓海与同伴打水之后。每次的枪响都让他想起自己忘了接放学的哈娜,而他的健忘也间接导致了女儿的失踪。电影中鹿也一共出现了两次,第一次是被哈娜发现,与她远远地对视后跑开。第二次则是结尾处中枪的鹿,同样是出现在哈娜的面前。
看完电影之后的几天,我恰巧在巴黎蒙帕纳斯街区新开放的八梨空间偶遇了陈丹笛子的作品《今夜我醒着》(2021)。[1]那些在滨口龙介的电影中没有被呈现的狩猎场景忽然通过这件作品变得具象化了。陈丹笛子截取了她在Youtube上发现的,一个名为Night Crew的夜间狩猎组织展示他们射杀动物一瞬间的视频集合,并在视频旁并置了另一段影像来表达自己面对这些狩猎场景的恐惧情绪。[2]Night Crew的视频描述中写道:“业内最好的狩猎者在两分钟内的68次射杀”。视频中出现的狼、豹子正在领地附近闲逛,或坐在草垛上休息,偶然遇到了捕猎者,因此被夺去生命。被射击前,它们的目光清澈、迷茫,甚至因为好奇走上前观察,却在下一秒被击倒、弹飞,血肉模糊、魂飞魄散。更让人唏嘘的是,它们并非因人类的温饱需求而死,却只是为了满足互联网上追求绝对权力快感的人的杀戮狂欢。
动物因具有尖锐的獠牙和锋利的趾爪,常常被视为野蛮和残忍的,而人类,拥有相对和善和脆弱的外表,却可以抵达动物无法企及的凶狠,正如陈丹笛子截取的Youtube视频下的评论:世界上最危险的动物,“是你”。事实上,人是人性和兽性共存的生物,动物也一样。人类中心主义的视角在人和动物之间划分出等级:动物是野蛮的、原始的和低贱的,而人类是文明的、现代的和高贵的。这种观点在当代去人类中心主义思潮中不断受到挑战。
生活在法国的德国艺术家卡特琳·加廷格(Katrin Gattinger)曾于2020年至2023年间,在阿尔萨斯地区的山林中持续追踪和捕获了这样一组动物肖像:夜幕降临,当人类的活动轨迹暂停后,白日里隐匿在森林中的居民终于得以露面:狐狸、獾、貂、鹿、野猪、野兔、狼,不同物种间的动物不是像《动物世界》里那样相互厮杀、捕食,而是像朋友一样结伴出游,共同开启了“夜间派对” (《在可见的凹陷处》(Au creux du visible),2020-23)。它们看向红外相机的目光与《今夜我醒着》中的动物看向捕猎者的目光是一样的,但前者显然要比后者幸运得多。
在陈丹笛子和加廷格的作品中作为被拍摄对象而受到关注的动物与《邪恶不存在》里生存在人类社会边缘并被忽略的鹿群形成了对比。电影中,东京的经纪公司Playmode为了申领新冠疫情中小企业补助金,计划在原泽的山林里打造一个豪华露营地。项目遭到当地居民的一致反对。它不仅会污染饮用水、影响下游,还由于缺乏管理人员而存在巨大的火灾隐患。至于那些生活在村子周围的鹿群,它们似乎被遗忘了,直到再次来调研的两位Playmode公司职员听到远处猎鹿者的枪声后,才在车里与拓海谈论起来。拟建露营区的位置原本是鹿群的栖息地,“到时它们应该去哪里呢”,拓海问。“别的一些地方吧”,男职员高桥的回答让拓海陷入沉思。他是第三代开拓民,二战后,他的祖辈曾像鹿群一样,因缺少可耕种的土地而被迫寻找新的栖息地。高桥一心完善露营地改造计划,女职员黛在深入了解原泽后决定放弃这份工作,Playmode公司的社长只想尽快拿到补助金,村民们则竭力阻止对当地生态环境的破坏。在这其中,真正关心鹿群的,似乎只有拓海和哈娜父女俩,而这也为故事的戏剧性结局埋下伏笔。
同样是对野生动物的关注,《今夜我醒着》谴责肆无忌惮的猎杀者的可怖,而《在可见的凹陷处》则让那些白日里不可见的森林居民变得可见。在并置于Night Crew视频旁的另外一段影像中,陈丹笛子在铜片上敲下一系列引发恐惧和焦虑的词语,同时穿插了一只眼睛在目睹这些词语和镜头时的不安神情。金属敲击铜片的声音与枪声前后形成节奏,观众的心跳也随之加速和紧张。
眼睛和目光是这三件作品中不可或缺的元素:陈丹笛子面对狩猎者的残忍露出恐惧的目光,她还特意放慢并突出了动物被射击前后眼睛周围的神态变化;哈娜在阳光下好奇地观察着鹿群的一举一动,鹿也转头警惕地望向她;加廷格定格了野生动物看向红外相机那一刻的目光,在她截取的黑白摄影中,动物们的双眼像两束光源,牵引着观者的注意力。
人类作为观察者,注视着这些作品中的动物,而它们作为被观察者,也在同样的时刻关注着我们。作品捕捉到的是我们观察它们、同样也是它们观察我们的时刻。人类眼中的动物是可见的,但它们视角下的人类却是不可见的。滨口龙介借拓海和哈娜这两个角色,试图描绘动物眼中的人类。电影里的父女俩实际上是人与鹿群之间的中介。拓海的族群对应鹿群,哈娜则对应影片开头被发现的“半矢”幼鹿。[3]在故事前半部分的露营地项目说明会上,拓海还未表明自己的态度,他对两位公司职员说,“我们谁也没表明赞成还是反对”。但在知晓高桥对鹿群的态度和亲历女儿的失踪后,他选择阻止高桥继续推进项目。故事的结局是极具象征意味的:经过一整夜的寻找,拓海和高桥终于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在一块空地上发现了哈娜,以及在她面前伫立着的中枪的鹿。哈娜摘下帽子,向鹿表达一种歉意,就像她父亲在说明会上所做的那样。高桥试图走上前,以防鹿攻击哈娜,但拓海却从身后扼住高桥的喉咙,待他失去意识后,父亲抱起女儿,颤颤巍巍地消失在森林中。事实上,哈娜很可能在被发现之前就因靠近受伤的鹿而遭到攻击。影片戏剧性的结局与之前自然写实的叙事方式截然相反。在结束的时刻,拓海和哈娜同时化身为鹿,向可能对它们造成伤害的人类发起反击。
《邪恶不存在》常常被理解为是对破坏生态环境的谴责,但与故事情节相矛盾的标题预示着导演的用意不止于此。滨口龙介曾在采访中提到,如果说人对自然的暴力是一种邪恶的话,那么诸如地震和海啸之类的大自然对人的暴力是不是也是一种邪恶呢?他在电影标题中也暗示了这一点:影片开头随着仰视天空的长镜头出现的,首先是蓝色字体的“邪恶存在”(Evil does exist),然后才是“存在”前用红色凸显的“不”(not)字。 滨口龙介似乎想说,如果大自然的暴力也算一种邪恶的话,那邪恶好像并不存在。但邪恶与暴力并非同义词,恶的诞生并不一定需要暴力。对此,从20世纪纳粹大屠杀中幸存的犹太学者汉娜·阿伦特写道:“可悲的真相是,恶行通常是由那些尚未决定去做好人还是坏人的人实施的。他们仅仅是未在两者中做出选择”。[4]在阿伦特看来,恶的解药并非善,而是反思与责任。只有不断地思考和反思,在参与和抵制之间做出选择,才能阻止恶的壮大,从而避免针对自然和人类自身的恶行再次发生。
注释
[1]陈丹笛子个展,“以浑圆而消瘦的身体熟睡在此”(asleep, a body, round yet lean),8lithèque八梨空间(巴黎),2024年3月23日至4月21日。
[2]Night Crew, 《68 Night Crew kills in 2 minutes》, 2018年。
[3]日语名词,指狩猎者失误未能导致动物立即死亡,被打中后慢慢不能动的幼鹿。
[4]安·黑贝莱茵,《汉娜·阿伦特:爱与恶》,新星出版社,2023年,第129页。
作者
武颖,巴黎第一大学美学博士候选人,研究方向为实用主义身体美学。
感谢吴作人国际美术基金会对本文稿酬的支持。
感谢通过“赞助人计划”支持《歧路》的个人与机构。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