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复与中断:谈《昨日青春》
- 陈倾涵
- 11月15日
- 讀畢需時 5 分鐘
已更新:2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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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四月,我在伦敦巴比肯艺术中心(Barbican Centre)观看了日本导演空音央(Neo Sora)的首作《昨日青春》(Happyend)。这部从2024年威尼斯电影节首映开始,便不断收获赞誉和讨论的日本青春电影,将议题指向了更加尖锐的当下:种族问题、政府专制和日本青年的政治能动性。
作为日本国民音乐家坂本龙一之子、游走在日美之间的自由主义者和新人导演,空音央携带着多重身份闯进了国际视野。宣传期间,他总是佩戴着一块黑白相间代表着支持巴勒斯坦的阿拉伯头巾(Keffiyeh),借电影怀念自己旧时因政见不合而渐行渐远的友谊、讨论日本社会逐渐抬头的右翼保守主义、回顾那些不被提及的日本屠杀历史。
电影设定在近未来的日本,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大地震,政府利用科技对市民实施严格监控,整座城市散发着一种未来主义下的压抑感。多数广角全景镜头里,人物仅占画面一隅,更大的空间让位于城市里的基础设施,如有着太空舱般弧度的高架桥,深夜散发着雾气和清冷白光的街道,它们如时间装置般存在,严肃静穆。身着白色制服的高中生在夜间奔跑,前景是晃动的树影,后景是疾驰的地铁。伴随着钢琴声和男孩们气喘吁吁的嬉闹声,一切流动的事物从各个方向注入进影像,城市里这些时间装置似乎开始运转,在暗处缄口不语的历史也闻声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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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曾对历史发问:在历史性的时间里,历史究竟扮演着何种角色?它会在某些阶段突然闪现,又在某些时刻被众人合谋般得遗忘,这种交替性的出现和消失也许就是历史的节奏,有着波浪般起伏的律动[1]。而这同样存在于《昨日青春》中,并造就了它独特的美学气质:未来感的背景下散发着一种怀旧感。最直接的体现是过去的历史总在影片里乍现。
在电影的世界里,利用地震带来的社会恐慌,鬼头政府掌控权力并大肆宣扬本土主义,加强对外来者的排挤,校园在其中成为了一个缩影:主角Yuta和Kou的校园恶作剧被视为恐怖袭击后,校长决定安装监控,打着维护校园安全的旗号监视学生的一举一动,在电子大屏上不留情面地播报处分,但在进行安全演习时,却将非本国籍学生排除在外。
这样的情况并非是一个关于近未来的空想。空音央在每次采访时都会提及创作背景源于1923年的关东大地震。当时的日本国民将对地震的恐慌,转变成对外来者的怨恨,最终发生了一场本地人对外来移民的残忍屠杀。在影片中,有着在日朝鲜人(Zainichi)背景的男孩Kou多次被索要外国人永久居住证,Kou妈妈餐厅门帘上无法擦除的“外国人”涂鸦,以及数字大屏里外籍学生们齐齐望向监控镜头的画面都可以被视为1923年历史的复现,一次对于过去屠杀历史的温和警示。曾被抹去的历史,如今被重新唤醒,成为了整个故事成立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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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音律除了浮现于故事文本之中,还在配乐的催化下与角色的心境产生了共振。空音央在影片中追求一种“摇晃”的状态。这不仅是地震时的物理震感,更是不同族裔少年在政治立场上的摇摆。配乐就如一剂显影液,让观众看到了不安定的角色内心以及交织其中的历史残影。
电子乐是Yuta和Kou友谊的纽带,也是出身日本中产阶层的Yuta性格的外化—带着消极和玩乐式的反叛。在两人与电子乐的关系里,Yuta是节奏的主导者,Kou则被旋律裹挟着。开场夜店一幕中,当警察突袭、众人离开时,Kou迟疑片刻后重新回到了忘情蹦迪的Yuta身边。稳定沉闷的电子乐鼓点将Kou吸纳进Yuta的秩序里,两人达成了共谋。但在之后的故事里,两人身份处境的差异,让Kou逐渐开始摆脱Yuta和电子乐牵引,并选择触发一场“变奏”。
在昏暗的居酒屋里Kou遇到了一群同样反感政府的学生。酒意微醺之际,这群青年合唱起一首在1968年还未发布就被封禁的民歌,来自岡林信康的《吃屎去吧之歌》(くそくらえ節)。这是一首充满戏谑的抗议歌曲,粗鄙的歌词和朗朗上口的旋律,全方位对各种掌权者进行冒犯。影片中,他们演唱了歌曲的第一段,歌词内容为“一天,一位学校老师训斥学生说:如果你们考试得不到满分,就永远成不了大器。去吃屎吧,去吃屎吧,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就是电脑。” 来表达对学校老师的不满。

使用这首歌的灵感来自森崎东《喜剧·女人有胆量》(1969)里的片段,主角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随众人唱起了《吃屎去吧之歌》[2]。空音央受这种“集体合唱”形式的启发,将其移植到Kou的反叛时刻:在故事的后半段,他离开Yuta的派对来到学校,与正在跟校长抗议的同学们一同唱起了这首民歌。
如果说电子乐象征当下青年消极的姿态,那么这首民歌就携带着60年代末学生运动的激进精神。它以过去街头抗议的常见形式——集体合唱的方式被Kou重新激活。Kou戴着头盔仿佛一个来自未来的电子少年,却唱着老派的昭和民歌,呈现出的割裂感是看不见的历史在作祟。这个总在“当下的悲观”与“过去的激进”之间踌躇的男孩成为了历史的人形节拍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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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注意的是,新旧交替往复是一种节奏,中断后的迂回前行也可视为节奏的另一个面向。影片里出现的各类“中断”为此提供了新思考。故事结尾,两个男孩分别之际,因先前的争吵而陷入微妙的沉默。是重归于好还是渐生嫌隙,两人的友谊处在了无法预见的状态。最终,画面突然定格于Yuta玩笑式般捏Kou乳头的瞬间,随后,如流水般灵动的配乐响起。这样突然定格和释放的设计,是一种剪辑上的中断,被空音央解释为对男孩们未来能够和好的祝福;片中时常发生的小地震同样是中断,当男孩们试图对自己的恶作剧做出补救时,地震的扰乱与恢复,将这场校园闹剧推向了无法挽回的严重地步。

这种中断后的释放与社会学家布鲁诺·拉图尔(Bruno Latour)提出的“迂回—构成”模型原理类似。拉图尔认为事物的发展并非一种纯粹的、直线前行的力量,而是会在各种“故障”(Failure)或“中断”(Interruption)中被迫绕行(Detour),并在这些迂回之中出现新的构成(Composition)[3]。
将这个分析模型放置在整部影片中,就能捕捉到一种更宏观的节奏模型。无论是餐厅里被人用手稳住的摇晃灯罩,亦或是校长办公室突然滑落又迅速被摆正的照片,近未来的社会似乎处在努力维持稳定的边缘,有一种摇摇欲坠的崩坏感,而那场所有人都在等待和防范的大地震,将是一次严重的故障。故障之后会形成什么样的迂回和构成?是会像男孩告别后那般赋予希望,还是会有如1923年关东大地震发生后的残忍屠杀,空音央选择了不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