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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陈思怡

最原始的亲昵:在艺术的“变形”练习中思考中医生灵观

我与“归零学堂”的结缘要追溯到四月份。彼时我有幸参观由广州美术学院主办的展览——“泛东南亚研究序列”。展览分有四个版块,“博物之知”是其一,展厅里陈列着的不少艺术品乍一看不能看出材料,这一下子激发了我的好奇心。时隔一个多月,我偶然得知“博物之知”版块还包括一个名为“归零学堂”的系列工作坊,工作坊的第六期正巧会在我就读的学校的博物馆举办。机缘巧合之下参加“归零学堂”的第六期工作坊,让我屏息、凝神,最后竟然感到一些细细密密的颤栗。


“归零学堂”招募了大学城各大高校不同学科背景的学员加入工作坊,围绕着博物学的历史及伦理生态批判及其研究实践、策展方法实践及等三个主要方向展开。此期学堂的主理人是艺术家苏咏宝。从童年走来,成长于中医世家却深耕于艺术领域的她,将药店的小小世界以艺术创造的形式进行耐心诠释——从世界之中,到世界之外;小到显微镜下,大到天文宇宙。


在活动第一部分名为《变形练习》的分享中,苏咏宝介绍了由她创作的许多关于中医药的作品,有苏木手工拼接做成的三维空间,有模拟姜形态的水管,有油柑子制成的浮游标本。让我惊叹的是,她总是采用我完全没想到的中药材料,有趣地组合出展现自己的意志的全新的东西。比如,《由体而始,至体而成,自体而过》 (2019)是以玉米须堆砌成的“堡垒”,外观不太规则,非要形容的话大概像是一个神话里的兽类,只不过它的边缘似流体般波浪起伏,丝丝缕缕的玉米堆叠也让这“堡垒”看起来更像是一只毛茸茸的怪兽,而不是硬邦邦庞然大物。苏咏宝介绍,她专门录下了药店里的声音,诸如切药材的咚咚声、捶打药材的铛铛声、抽拉木屉的咣咣声,这些嘈杂而有序的声音在装置里被循环播放。“不少人很喜欢待在里面,听装置里的声音,观察玉米须缝隙里漏出来的光影。”苏咏宝说。

苏咏宝, 《散发》,2017-18,使君子、铜管、灯,250 x 84 x 300 厘米。“六種練習:蘇詠寶個展”展览现场,大館當代美術館,2018。图片由艺术家及刺点画廊Blindspot Gallery惠允。

另一个作品《散发》(2018)则将中医耳穴的概念运用其中。中医生在学校学习耳穴的时候,不少老师都会让学生把耳朵想象成一个倒立的胎儿,这样一来,如耳垂对应着头面、耳轮对应着上肢,五脏六腑都在小小一只耳朵上有其代表部位的分区,治疗的时候就运用具体对应的穴位进行针刺、贴敷。《散发》(2018)的主体是是一个椭圆形平面,由使君子干果点缀,干果对应着耳朵上的腧穴及身体各个部分。至于为什么使用使君子这味药,我大胆猜测也许是与使君子的花语“象征着生命的延续”有关。《散发》(2018)还有一个类似于发射器的外形,让它整体看起来像是一个自身体通过耳廓向宇宙发送信号的交流装置。我惊喜于苏咏宝以耳穴的概念作为人体缩影,又由此延伸到外界,甚至是天体宇宙这样宏大的空间里。作为苏咏宝有关中医药的项目《六种练习》的第三部,我认为《散发》(2018)是基于中医以小窥大的整体观,将人体与自然关系的探讨展现出来,无疑是一种很新且很酷的尝试。


为了让工作坊的参与成员亲身实践“变形”,接下来的第二部分是解构水果与中药材。活动设置鼓励参与者用多样视角探索物料的更多可能性。因此有的组运用博物学的方法对物料进行原始的分离和认识,有的组打破食材原貌,大胆进行重新搭配和料理,而我则是在用中药炮制的方法对原材料进行净制与切制——想象着炮制生姜需要的步骤,净制时的洗净、去粗皮,切制时可切成的片、丝、段、块。我实践着我的专业课的教学内容,玩得不亦乐乎。

“归零学堂”工作坊现场,2023。图片由工作坊参与者提供。

于我而言,不管是欣赏苏咏宝的作品、聆听她的讲解,还是自己动手单纯地刨或者切一块姜,都是一场场奇妙的旅程——仿佛在药理的科学领域与诗歌之间找到了连结的窗口。苏咏宝的作品将自然物料作为主要的表达媒介时,传递出对生命朴素的尊崇与热爱,特别是当这些作品将感知放大,并以一种宏伟的艺术作品的姿态呈现,有时竟使我震撼失语——看到自己熟悉的中药换了一种面孔出现是有些难以言喻的感受。因为医学永远将人置于首位,而苏咏宝的创作却颠覆长久以来根植在我脑海里固有的主体客体关系,去探索人与自然最原始的亲昵关系。在工作坊中,我们与药物的接触是纯感知形式,甚至带有玩的性质,而无关它的药用价值和功效。

适应时代巨变的需要,我们周围的一切都在趋于量化和标准化,变得功利、大众化、可复制、直达结果,这似乎是社会向现代化进发的必经之路。但总有那么些“落伍”的人和事,没有依照这套规则进行彻头彻尾的整改,照旧抱守某一部分传统遗世独立。显然,中医是其一。这块承载着老去记忆的领域,既是先锋者批判的靶子,也是恋旧者维护的精神原乡。撇开过褒过贬的成见,我更愿意把中医当成是一个走在队伍最末的人,不着急赶路,只是静静地用感官触摸到天地自然,敏锐觉察这世间万物。那些被时代洪流裹挟着往前走的人事,自然是抓住了机会完成了华丽蜕变,但走得过快带来的负面效应也随着现代化的进程,在各种伦理问题与社会效应中愈发凸显出来。也正因此,让落在队伍最后的中医由于冲锋者的失落,又忽然承受了过多过重的目光。


重新被重视意味着有复兴的机会。但问题在于,因为长期注视着队伍前面的科学,人们并没有认识到(或者说,事实上是虽认识到,但暂且不管)中医与西方逻辑思维模式的全然不同,只是以同样的目光审视中医,并粗暴地将既定的人才培育模式嫁接到中医身上,造就了中医学培育机制中与中医学本身自相矛盾的尴尬。

“归零学堂”工作坊现场,2023。图片由工作坊参与者提供。

例如,当代医学教育中冰冷的动物伦理价值就与中医医德的核心“医乃仁术”背道而驰。如果你对此有一定敏感性的话,置身医学院免不了会嗅到强烈的人类中心主义的味道。感受最深的时刻是在一次感恩实验动物的活动中。写一段感恩语是看似简单的要求,但在落笔的瞬间我怔愣了许久,最后撂下笔,纸面依然是空白。面对无端承受人类残害的动物,我竟觉得语言如此匮乏——无论是感谢还是歌颂都处处散发着既得利益者的傲慢,就连手下的卡片本质也仍然是为建设人类文化而服务。在中医生都熟知的经典课文《大医精诚》中,孙思邈写下“夫杀生求生,去生更远。”这样的语句劝导中医人尽量不用活物入药。而一千多年过去,中医生仍在对动物痛下杀手,若是意义较大则可以说是迫于无奈不得不做,但本科阶段的实验,怕也只是为了完成薄薄的两页实验报告,和验证一些早已明确的药物不良反应罢了。


另外,以成才效率为最高纲领的教育方式,并不注重培育学生们的中医思维。一个简单的例子:上中药课的时候大多数同学会觉得很枯燥难忍。三百多味药,要一一记牢性味与功效,药效是我们与之相识的唯一切入点。但其实古人认识中药,是“取类比象”,这是中医独有的思维模式,把“象”悟透了,万事万物都可与药、与穴、与症、与方产生联系。在这个语境下,人们先认知药用植物本身,再由其引发的“象”的联想去猜测和验证其功效。


恰恰苏咏宝的这些有关中医药项目的作品,其内涵道出了中医更本质的意味——生命科学,其落脚点难道不应该最终回归到万物生灵?


 

作者

陈思怡,女,广州中医药大学中医学临床专业本科在读。


关于工作坊:“博物之知:归零学堂 第六课 从自然物到艺术创作,中间会经历什么?”,广州美术学院美术馆、广州中药博物馆,广州,2023年5月13日。


感谢吴作人国际美术基金会对本文稿酬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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