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陷阱，欲望的拓扑

在步入杨沛铿个展“软螺”（Soft conch）的一刻，我的身体感到一阵近乎被催眠的酥软——这感觉来自脚下柔软的细沙、昏暗的橙黄色灯光和不远处的一颗海螺（《呼吸中的隐士》，2020）中传来的微弱呼吸声。入口的软螺雕塑（《肉云月亮螺》，2024）以欢迎的姿态，引诱我松下包袱，蜷缩在这个温暖的“螺壳”中，一起慢慢融化。当我握住感官意识的主动权时，才察觉到一缕不知来处、若有若无、又时时萦绕在身旁的幽香，夹杂在其中的的咸湿气息（《甜汗》，2024）像是汗蒸房中身体的味道，也像是露着幽幽蓝光的墙角渗出了海水的味道，提醒着我现实的近距离——我步入的并非一场酣甜的梦境。走近，一个神秘的巨大沉默物体（Big Dumb Object, BDO）躺在展厅深处，它格格不入的尺度打破了展览中其他微小叙事（光、声音、气味与其他作品）的平衡，让人不禁发怵：在这个幽闭的空间里，与其说在靠近观察它，不如说在被它步步吞噬。

“杨沛铿：软螺”展览现场，阿那亚艺术中心，秦皇岛。摄影：孙诗。图片致谢阿那亚艺术中心。

这件树干形态的雕塑作品（《滑捋捋的树》，2023）首次展出于伦敦的Gasworks，后随展览巡至香港Para Site，最终来到秦皇岛阿那亚艺术中心。它的原型——汉普斯特德荒野公园（Hampstead Heath）的啪啪树（Fuck Tree）——是杨沛铿在伦敦驻地期间的观察对象。啪啪树藏身的树林是同性夜游幽会之处，它倾斜的状态酷似人躺倒在地、抬高双腿的身体，像是一座揉杂着欲望与欢愉、私密与裸露的纪念碑。它的表面也因身体的反复摩擦而变得滑捋捋。在将其转化为雕塑作品的过程中，艺术家将它的材质从坚硬的木头换为滑腻的肥皂，加入精油让树干发出阵阵幽香。这似乎是让欲望物质化的理想质地：只需沾上一点潮湿，它就伴随着黏腻的触觉与难以消散的气息变得润滑。杨沛铿对于肥皂的运用有迹可循，在《他收藏的所有中国男孩》（2015）中，一盘肥皂正如一个个鲜活的年轻肉体。就像肥皂轻易从掌心滑走，欲望难以控制，又在身体的边界摩擦、消融。因此我们几乎可以联想，这棵由肥皂浇铸而成的啪啪树在伦敦的“Soft Ground”中与观者初次对峙时，原始、冲动的欲望之火如何肆意淹没观者，私密的界限又如何在观者的窥视、审视与凝视中不断退让。

三次巡回展览中，欲望围绕这棵啪啪树展开多重拓扑变化。艺术家并未固守树最初的故事，而是让它与在地语境相互交融，调配部分展出作品以制造截然不同的场景与感官体验，从而赋予它层层相扣，却又全然不同的意义。香港站“微息”（Soft Breath）曾让我怀疑自己误入了一个阈值空间：昏暗的光透过深蓝色窗户洒入位于香港殡仪馆旁的展厅，将老式工业楼中的观者与外部城市空间彻底隔开；沉寂的空间中仅有一台加湿器勉强地维持着“生命呼吸”——艺术家成功调动起当地氛围的特殊肌理，渲染了一个恐怖、哀悼的展览色彩，让观者好似身处阴阳交界之处，不寒而栗。在此，艺术家从啪啪树联想到香港大埔林村的一棵许愿树因承受太多许愿宝碟而不堪重负倒地的故事，将这棵卧倒在地的树干转化一棵被当地居民寄托了美好愿望的许愿树。从稍纵即逝的情欲到社会集体愿望，树木承载人类的期盼。那这些欲望都得以实现了吗？或许展览奄奄一息的氛围恰是现实的底色，这些愿望顺着啪啪树倒向了一片落寞与茫然，人们空手而归。

再回到“软螺”，这个安全空间隐蔽地生长于阿那亚社区所营造的真空环境，欲望的内核在此袒露。墙上的两幅摄影作品中，靠在岸边的老人（《海岸看更（秦皇岛），2024》）与停在树丛中的玩具球（《午睡中的浮球》，2024）烘托出的静谧氛围让啪啪树的意义被蒙上一层暧昧的雾。时间的流速被模糊，我们在相对静止中掉入周而复始的陷阱。展厅尽头的一幅摄影（《不远矣》，2020）中，两根钟乳石柱在不可见的无数次微小沉积中趋近彼此，它们就要在漫长的时间里相交了。这件曾在艺术家个人项目“there's something missing”（2020）中展示于香港九龙一间公寓睡房床边的作品，带我们穿过蜿蜒的螺壳，直抵内心欲望最深处。观看这一瞬间所引起的不自觉猜测与联想正如渗透身体的水，将身处亲密关系中的个体置于无穷的时间中，挑起他们互相渴望、接近、侵蚀的无尽欲望。而这一在瞬息间难以被感知的动态过程，将欲望的时间尺度拉扯至超越人类个体生命维度的永恒。

杨沛铿，《不远矣》，2020年，收藏级艺术微喷，150 × 100 cm。图片致谢艺术家。

在三次变换的情景中，艺术家加入了场域特定的光线以提供时间的注解。欲望则如树的影子，在不同时空显现出不同的轮廓：在黑紫色午夜被放纵的私密情欲、深蓝色拂晓时分的期待被实现的集体愿望、橙黄色黄昏时刻对亲密与永恒的无尽渴求。任凭是短促的泄欲、虔诚的祈求或是固执的守望，它们都无休止地等待着得到满足。而无论观者在何时何地进入这所多重感官的欲望空间，都将照见自我，直觉的情动与被压抑的情感都被允许找到依附的位置。欲望的轮廓将在不同的观看经验中无限形变、相互勾连。在这个拓扑变化的过程中，啪啪树揭示欲望不变的面目：那个让人忍不住靠近、却又心生畏惧、始终着魔的“大他者”。在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的精神分析学说中，“大他者”注视、规范着所有人，无人不是其权威秩序的服从者。“大他者”的欲望塑造了人的欲望。而这一关系在人与树的关系间显形——承载欲望的树虚构了一处安稳的依附所，却始终伏于暗处投射出危险凝视，愚弄着人们不断付诸行动。无论欲望被暂时满足或是受尽挫折，人们都将在徒劳中破碎不堪。展览标题“软螺”意为特定条件下原本坚硬的螺壳和藏在深处的螺肉“软化”的一刻，或许也指向理想条件下欲望与人之间紧张关系“松动”的一刻。在艺术家最后构建的这个舒适环境中，我们或许终于可以放下戒备，幻想自己摆脱那些缠身已久的、西西弗斯式的欲望追逐，亦或是看到欲望与现实的距离终于缩短，两者如钟乳石柱般逐渐靠近。

走出展览时，一株蘑菇夜灯生长在阴暗角落里，指引着各位梦游者从包裹着“亲密”与“永恒”的甜梦走回现实，寻找出路。在这片欲望的深海里，它仍然探头寻觅，发出一点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