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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盛天一

山山水水再相逢

初回杭州,我立刻重新拥抱这座江南城市熟悉的温暖、湿润,以及遍布城中的的绿色植被。同时,随亚运会而来的,是一场弥漫在城市中、盛大赛事前的紧张热身气氛。随处可见的附着在公共设施上的宣传标识与初秋杭城别致的自然景色并置、对撞,不免让人觉出矛盾之感。而恰好,“西湖剧本:山水的无用之用”项目正在发生,它与山水、西湖有关,在老城发出隐秘的声响,让我们探入当代生活的一处缝隙。

Alice陈在2020年发起正向艺术研究会(后文简称PARC),曾在法国驻上海总领事馆官邸巴赛别墅举办过“露台计划之淮海中路1413号”项目。今年春天,Alice陈又在杭州展开了新的行动。如果说“露台计划”是一次以上海当代艺术生态为样本、基于露台这一特定场域的调度,那么这次的“山水”项目则像是号召大家反观、重思杭州这片土壤,对其历史进行回溯。项目向大家提问:今天“山水”有用吗?


“西湖剧本:山水的无用之用”展览现场,2023。图片鸣谢PARC杭州。

正在发生的“西湖剧本:山水的无用之用”是“今天‘山水’有用吗?”「策·动」的第二期,由施瀚涛策划。活动从笨笃(即Benoît Vermander魏明德教授,笨笃是他在进行文艺创作时使用的笔名)行走于山水间写作的长文出发,经由戏剧工作者赵川改编为四幕剧本;剧本被朗读后,不同背景的艺术从业者、学者受邀围坐西湖边进行回应。项目的展览中也包括笨笃近年创作的水墨画、以及长期以来的学术成果。一位在法国长大、又在中国各地长期生活的人,他的绘画与关于游走经历的写作经由其他人重新编排,又被不同研究背景的人讨论——这个有些复杂的过程所生产的多维度的内容,将如何解答Alice陈向我们抛出的问题——今天“山水”有用吗?这一团好奇和困惑将我引入对项目的观察之中。

在抵达展览空间前,你有如下选择:从西边的一处竹林小径绕行进入展览所在的社区。小径内,高耸竹林遮蔽阳光,带来一丝静谧,花花草草与一处清冽小瀑像是“山水”的一具微观模型。植物、溪流、小山的灵力让人放慢节奏,仿佛步入无人之境。绕过亭台,穿过小门,爬上步梯,便可以进入PARC杭州所在的空间。这是一栋修建于上世纪80年代的老式居民楼。这边距离西湖不远,居住着许多老年人。工整的空间不大,光线明亮,绿意盈窗。推开门就直接进入了展览,最显眼的便是笨笃的几幅水墨画,以及一张长桌上展示的他出版过的书籍(它们大多与笨笃的哲学、社会学专业相关,也有一些访谈录和画册)。尽管笨笃的绘画以水墨为媒介,但它们风格狂野,和西湖景色或诞生在江南一带的山水画带给人不同感受。而一些抽象的、脱离现实逻辑的意象排布似乎从当代跨文化视角出发,凭直觉演绎笨笃于内心建构的“山水”。同时,桌上的学术出版物,让我们看到这位艺术家的另一个身份,也为我们理解他为何这样建构绘画世界提供了线索。


“西湖剧本:山水的无用之用”第一期直播“水与山”。图片鸣谢PARC杭州。

一场剧读似乎跃出窗台边《西湖剧本》的白纸黑字。尽管我此前已经在线上直播中听过朗读与讨论,但当逐字阅读时,词句间流淌出的细腻又饱含情感的经历与哲思变得更加鲜活。即使被命名为《西湖剧本》,大部分篇幅还是围绕笨笃的成长与游历经验。这或许正是这份剧本的独特之处——我们可以跟随笨笃的视角,在跨越多种文化背景的经历中摸索“山水”意识于全人类间的共通之处。在剧本第三场“爬与行”中的一处,笨笃回忆起爬树跌倒的经历,这让我想起希腊神话中伊卡洛斯的坠落(少年因为飞得离太阳太近,固定翅膀的蜡融化让他坠入大海),对于神秘“异域”的好奇与渴望激发了他们攀爬与飞行的原始欲望。也正是同样的好奇驱使着笨笃和我们从各自的“女伯爵古堡的栅栏门”出发,跨过一道又一道桥,成为世界大道上的行者。[1]但最终无论行至何处,似乎总有一束光指路我们向内看,这是否就是“今天‘山水’有用吗”所讨论的“山水”?从绘画、书籍到剧本,展览像是一本浮于眼前的民俗志,读完里面“民俗故事”后,我们可以看到笨笃的内心世界,也在这些哲思的贯通下领会到“山水”作为一种意识跨越东西方文化的遥相应和。

展览看到最后,PARC的工作人员向我展示了项目第一期“同游紫云洞”行走的一些冲洗出来的照片,其中一张“象象岩”的照片让我印象深刻。这块暴露在山中的石头完全经由自然雕琢,在不知多少年的打磨下变得像一只大象的头部一样。但其物质根本只是一座山石。同石头一样,“山水”的概念也同时指向物质性的自然景观与人类基于山水间营构的“人工建筑物”。[2]而看到山岩与象头的神似(或者说是察觉到这一图像的再现)并为其命名,都是透过人类视角的观察赋予自然的主观意义。这或许便是我们与“山水”的关系。此刻,我对于“山水”概念的认知重构一点点浮现。我不再将“山水”聚焦于一处眼前的风景,也彻底放弃了将“山水”这一概念依托于对自然景观的凝视。它可以是纯粹的意识,而这样的意识可以为我们构筑的一处隔绝的精神世界,与笛卡尔所言的“我思故我在”构成了一种相似的意义。那么此刻再回到Alice陈的问题,我们或许有了答案:山水其实无所不用,且无所不在。


“象象岩”冲洗照片。图片由作者拍摄。

在杭州发生一场“山水”的讨论似乎最适合不过,但其有效性与必要性在最初令人再三思索。西湖的风景见证着中国山水文化的建构,孕育在此的山水诗画与轶闻也在历史进程中不断丰厚着西湖景观文化的内涵。但对于生活在杭州的大多数人来说,今天对于“山水”的讨论会觉得陌生。随着现代社会的转型与现代城市的建造,今天的西湖之于杭州(放大则是山水之于世界)仿佛有些退场之势。互联网与电商行业的兴起为这座城市瞄准了新的发展目标,而在新的规划下,西湖不再是往昔充满光环的焦点,现代化的旅游景区式建设与保护让它退为一张名片,更多高楼大厦与产业园区在钱塘江两岸和城市其他分散的位置被修建,供城市居民劳作。遍布城市各处的商业综合体则容纳了大多人劳作外的生活时间。近期在此举办的亚运会则在成倍地加速与放大这一切。发展进程中的让位与断裂使以西湖景观文化为代表的山水演变出两种矛盾之势:一面,它是“远去的西湖和山水”,像是一杯晦暗的陈茶,虽仍回味无穷,但难以吸引品茶者;另一面,它是“须臾的西湖和山水”,像一杯即食的糖水,在短暂的闲暇时间为城墙内外的观光者提供一丝甜味。而这矛盾的两面都一致证明了“山水”作为一种意识在当代生活中的缺席。关注与讨论的必要性便在此刻显现。但这不是对“山水”在场性的宣示,而是视角的切换,或许可以让“山水”变为一小杯春天的雨前龙井,香气诱人而回味甘甜。

我们作为个体该如何在当代生活中与“山水”相会?中国文化中关于“山水”的表达最早可以追溯到魏晋时期,多以诗歌的方式体现,山水绘画则在唐宋时期涌现。历史学家们多认为“山水”意识是士人在社会矛盾、官僚体制下的逃逸与自我放逐。这些士人们在冲突与变革下转身,寄情于自然,隐居于山水。而我们再将时间拉回到今天,尽管我们仍然被推着向前看,但经济下行与后疫情时代的诸多转变却愈加难以忽视,我们被扭曲在疲倦与亢奋间。幸亏在集体性的迷惘中,有人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今天‘山水’有用吗?”,及时提醒我们可以将错置的注意力收回,通过追溯我们已经拥有的山水,重构对其认知,以当代的视角再思它改善我们现状的可能。而这个问题也为处于危机或困境的个人及集体提供了一个微观的思考向度:当我们陷入思愁间苦苦无法自拔时,或许行走在山水间,让大自然与我们精神世界中的照护所产生感应,会是一个破题的方法?古人做了很多,而我却仍然只能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但至少在这个阳光明媚的短暂午后,走出了竹林小径,我又抬起了腿,继续走向更远的“山水”。这么来看,PARC也像它的名字,又将我们正向地往前推了一点点。


 

注释

[1]笨笃在“西湖剧本”中写到:“我离开了巴黎的郊区,到世界上当大道的行者,但是世界的大道是从女伯爵古堡的栅栏门开始的。”

[2]“‘山水’一词,指以山水为主体和形象的自然景观,包括和山水相关的天文气象、动物植被,如日月风云、花木鱼鸟,也包括人类营构于山水之间的人工建筑物,如楼台亭舍、路桥堤塔、田园村落等等。”李一凡:《读书随想录:西湖文化美学的准备与思考》,浙江大学出版社,2015,305页。

 

作者

盛天一,艺术民工。


2023年8月19日至10月2日。


感谢吴作人国际美术基金会对本文稿酬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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