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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钱梦妮

来自过去的陪伴,与最大限度的空



1

 

郑源个展“最小限度的”从开始便令我跌入一种莫名的虚空。展厅当中两块垂吊的半透明幕布影影绰绰,来自不同作品的音轨交织回荡,很难辨认光影和声响来自何处,又指向什么。但空气中流动着很浓重的东西,它介于玄乎其神和隐而不发之间。

 

九个小投影沿着入口展墙延伸至深处,每个影像里都是一位友人走路的背影(《最小限度的(一段路)》,2023年至今)。为什么拍走路?“走路”可能是人最由本能驱使的动作,大多数人都可以不假思索地走路,而位移和过程本身便承载了所有意义。在2020至2022这特殊三年里,我们不得已要走很多路,因为公交停运,因为没有外卖和快递,因为单独暴露在开放空气中被认为是最安全的行动方式。艺术家说自己在燕郊刚被解封时靠双腿走进北京市区,越接近检查站同行者就越多,这个经历给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被拍摄的九个人本来都有采访,谈谈过去几年的生活,但后来语言被压缩到最小限度,变成跟拍朋友走路,在各自选择的路线从白天走到夜晚,直到一卷MiniDV磁带转完。他们彼此陪伴着,走走路,度过沉默的时间。

 

疫情把回忆抽出一个真空带,它区隔了以前和之后。不再谈论创伤的人,反而频频追溯久远的记忆。三屏影像《最小限度的(凭记忆)》(2024年)拍摄了在同一家宅空间里的几位闲散之人,他们都在凭记忆在摸索,拾起“很久没有做过”的事:埋头摆弄复读机,用手机电筒逐一观察小石头收藏,练习吹奏斯布孜额、发出漏风的乐声,抱着鲁特琴弹拨。寥落的乐声让我的目光弥漫到他们身旁的窗帘花边、打包起来的箱子、铺着小花布的豆绿沙发和旧书橱——这分明是属于1980至90年代成长记忆里的住宅公寓布置,窗外的天光透露着仿佛只属于未成年时代的饱满与无所事事。当语言和残酷生活暂时退场,过往会在这个时空重现,陪伴自己做些什么,比如下跳棋(影片最后一幕)。

 

《最小限度的(凭记忆)》,2024。图片致谢没顶画廊。

2

 

郑源自2016年开启、而后获2020年华宇青年奖奖评委会大奖的“西北航空”项目,从不同角度聚焦民用航空工业中的片段细节,试图借此回望中国社会经济转型史。在那个系列中的三件影像作品,尽管也有诸如废弃航站楼房间的细节(《一次失败的飞行:酒泉航空站》,2018),但整体还是注重以历史图像、行业数据、亲历者访谈来构建主流之外的另一种宏大叙事。因此,我意识到这次展览中的新作不但离开了主流叙事,甚至还移开了作者视角,文字语言所编织的信息流让位给背影、沉默、声音,留出一片开放空间,交由观众自己阐释。

 

展览中唯一有旁白和文字的作品是《和平里通关》(2023),38分50秒的影像作品模拟了一个叫做“HEPINGLI”的RPG开放世界游戏。英文菜单页模仿了1990年发行的经典游戏《最终任务》(Final Mission)。玩家在选好语言、难易度之后,进入一段被放在“2020”文件夹的故事线,对话框显示了主人公挤在早高峰22路公交车的所见所闻,画面则从属于草坪与慢跑者的祥和郊区切换到都市的繁华之景——然后,菜单页再次出现。玩家需要做出一连串的选择,“是否存档”“是否确认”。每次选择之后,我也会随之好奇,其他选择会导向什么样的故事?

 

“游戏”共有四个时间线。除了2020年,其他几个分别是2027年、2142年和2234年。2027年讲的是主角跨越时区在另一个大都市展开生活;2142年的故事借《银翼杀手》(1994)的游戏场景,呈现了一段玩家从市区飞行回到住处的漫想;2234年则是“我”坐在夜班巴士上,围绕生存现状展开的心理活动。


《和平里通关》,2023年。图片致谢没顶画廊。

《和平里通关》的创作横跨整个疫情三年,里面出现的零碎片段呼应着艺术家的日记、周遭现实和那些逃离此地的友人。在游戏界面之间还穿插着几段艺术家的独白,他拍摄了自己的数据存储设备、工作间、动物园里被关起来的老虎,试图对记忆、生存、语言、真实进行多方位的思辨。正如在游戏菜单里游移不定的光标,艺术家借游戏设置向自己或向观众不断发问,“是否覆盖已有记忆?”“是否退出游戏?”

 

游戏的虚拟外衣包裹的是个体的无力与焦灼。这个社会中的弱者经历过特殊时期和社会机器的无情碾压,眼下又被迫失语、被迫重写记忆。对平凡个体而言,最小限度的——抗争,或自救——正是珍视语言本身,用合适的语言去记住。

 

3

 

在所有近作之中,我最偏爱的两件作品看起来有梦游般的气氛。《一条小性命(两个人)》(2024)的标题与内容一样令人困惑:双屏影像,交替着出现用超八毫米摄影机拍摄的居家室内场景,比如翻开的老相册、有人睡过的床铺、风吹动的窗帘。两只互相倚靠不同朝向的音箱放在投影旁边,随视频内容播放两种声音:A. 翻开相册即响起一小段电子旋律,但由于年代久远几近没电,所以“我—们—亚洲”迅速衰竭成嘶哑的失真低声;B. 一长串仿佛来自山谷野人的嚎叫。由于围挡是半透明的,这些内容又总会被旁边的作品《红宝石》(2024)那边投来的阵阵闪光所干扰——那是新年夜晚人们在空旷的地方轮番放起的烟花。暗红色的烟火照亮镜头下被翻动的手写日记,因为太暗了,我根本看不清任何字,但是在那几乎耳语般的私密空间里,写的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曾经选择书写胸中言语。


《一条小性命(两个人)》,2024。图片致谢没顶画廊。

这两件作品的背景信息:前者拍摄内容来自一位老人的住所,后者是另一位老人的日记,他们俩都在灾疫之年里相继过世了。前面那位老人生前耳背、听力不好,后面那位老人遗留的日记里是大量关于在生活中不被理解的倾诉。

 

郑源在这组作品里使用模糊的图像与零散的声音来处理语言和记忆。生活用品的具象与声音的抽象形成一组对照关系:相册对照着衰减的电子声,卧室床蓐和助听器对照着实验音乐创作者的呼号声。这些最终指向的是在时空中的“损失”和“不在场”。逝者的日记被烟火照亮,同时这被照亮的记忆,也在展场安排下渗透到隔壁作品里、离世前未曾好好聆听过这世界的人的空间里。生者用这样的方式重新去理解逝者,表达哀悼。这样,我也就明白了所有作品背后那些没有说以及不能说的,最大限度的空。


 

作者

钱梦妮,喜欢公园和聊天。


展览信息

郑源:最小限度的

没顶画廊

2024年3月16日-2024年5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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