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生活与公共生活的相通点在于,如果不直面背后的深渊,沟通、理解,乃至解决,根本无法发生。不同于以暴戾之法描绘家庭生活中冲突的作品,广州市新造空间“家庭史三人展”这个群展中的作品使人耳目一新地站在社会历史的层面上,讨论代际冲突如何以社会意识形态的方式渗入私人领域。展览的聚光灯不是打在家庭成员经历的历史现场,而是聚焦后辈如何作为最亲密的家庭成员观察这一切,并参与历史的余烬。

未进展厅,观众即被影像中此起彼伏的海浪声隐隐吸引。在第一组关于家庭史的作品中,我们在沉默中感觉到了本应绚烂却黯淡下来了的生命之色。艺术家蓝一的作品《苏梅》(2024)为患有精神病的婆婆立传,彩色的装置郑重其事地书写主人公的一生,装置中的物件——大量的药、女士凉鞋和镜面等等——让观者在了解婆婆生命时间线的同时,直观触及她的一生。如果按照传统的叙事,婆婆的一生可能是微不足道的;但由于艺术家着墨于婆婆的个性,并叙述了她的命运轨迹,作品的女性主义视角叙事便在海潮之下昭然若揭。大量色彩暗示着主人公对世界浪漫而丰富的感知,这样的视角却由于历史桎梏和疾病困扰而化作海浪的叹息。
继续漫步至第二组关于家庭史的作品《透过你的目光》(2024)。艺术家黄晓行把家庭冲突的场景陈述与家人在文革中的档案并置平铺,并不解释因果关系。但是,这种并排陈列可能已经暗示了一种相关性。在对话与档案的铺陈中,我们看到的是秩序和被秩序压抑真实感受的一代人。 在此,我们从沉默中听到了结构的回声。
作品的背后是艺术家这代人补上的功课。既然关于伤痛的对话不可能发生,艺术家“花了很多时间才准备好去分辨和聆听这些回响,把破碎在各处的时空一一重新联系和组合——从母亲日常的焦虑、牢骚与怨怼,家庭聚会时的絮语故事,到专门托关系才能查阅的外公的《干部档案》,还有留在县志和地方政协刊物里的只言片语,以及飘散在生活中的各种气息。”[1]而从另一个视角解读,这种并列也把家庭冲突放在了与档案相等的位置——首先要看到冲突,才能有讨论它的可能。

最后一组作品是大曦的《我们平行越过的山》(2024)。灯聚焦在边缘的座位上,令人感到不安;陈列将最沉默的家庭成员的自述还原到家庭场景之中,可以想象家庭成员在这个旧式布置的家庭环境中进行日常生活,而观众仿佛能看到他是如何坐在角落的位置上,书写自己的精神世界。在这一组家庭史中,我们听到了边缘人的细碎微声。后辈在家庭的权力结构中处于边缘,其实,沉默的老一辈在话语上亦是——当一方拥有权力结构上的支配地位时,他或者她势必会让自己的一部分隐形,不再是原本样貌示人。家庭让孩童沉默,又如何不让成年人沉默?在这个权力空间里,或许没有人是自由的。
展厅墙壁上的报纸将这种不自由可见。大大的红字如同革命标语般,书写着双方的心声。大人本可以有不同的人生,孩子本可以与他们的人生经历共鸣。在这里,沉默者听到了彼此真实的心跳声,心跳在同一片场域里共振。
这几组作品再现了艺术家挖掘和思考家庭过往历史的过程。由此我也想提出:这个展览中家庭史的部分作为似曾相识的空间,把观者带回家庭现场。我的姥爷是地质工作者,也是文革的受害者。在他过世后,作为“90”后,我在孔夫子网搜集购买1950年代广东地质勘察档案。我尝试回想他的生命历程留给我的诸多痕迹——眼镜、报纸、单位抬头纸等那个年代的物件、他孜孜不倦而又认真的眼神,以及死亡本身。而这几组作品中所展示的艺术家家庭成员的生命,对我来说似乎既如同姥爷般触手可及,又如同档案般被框死在历史的故纸堆中。作品通过陈旧物件、家庭场景制造的怀旧和熟悉感,使观众得以拉近与作品所回应的历史创伤之间的距离。


展览标题“追问沉默”中的“沉默”并不仅仅指言语的多寡,更是沉默代表的边缘,是复杂细微的感受。比起“父母皆祸害”、比起个人感受为先的疼痛文学,展览中的作品当然已经是更加趋向与家庭和解。作品以年轻人的视角开启的叙事倒置了自上而下的父权制家庭权力结构,从而创造出本不可能的对话形式。不同代际的家庭成员共享着一片深不可测的沉默:他们的不可说,后辈的被动承受。而追问的动作,终于可以让人开始从沉默中听见些什么。
展览中作品的间隙是一面掩上了窗帘的窗户和缝隙里的阳光,这里还有一个大曦的小作品,包含mp3、睡前故事和插画。而我们这一代人就在宏大叙事的缝隙里,成长为我们。
注释
[1] “展览预告 | 追问沉默:家庭史三人展”,新造空間微信公众号。https://mp.weixin.qq.com/s/ZzaGRK-CY6bHTCYnjIr1gQ
作者
黄若旻,文化艺术类自由撰稿人,毕业于伦敦大学金匠学院文化研究系与香港大学新闻系硕士,现居广州,文章散见于《艺术新闻》《GQ》《Artnews》等平台。
展览信息
追问沉默:家庭史三人展
新造空间,广州
2024年3月30日至5月30日
感谢吴作人国际美术基金会对本文稿酬的支持。
感谢通过“赞助人计划”支持《歧路》的个人与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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