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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朱芮菡

消失之时,亦能耳闻——评“袁中天:无门一窗唯光”

帘幕之后的巨大声音已经溢了出来,像是很远的地方有一头野兽身陷囹圄,正在搏斗、颤抖。然而,走进幽暗的展厅,最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小块瑟缩在墙边的银白——《爱中的建筑》(2023),一件3D打印树脂雕塑,名字取自约翰·海杜克(John Hejduk)1995年的建筑项目。它被安放在一个金属柜上,依次缩小的直线形相互嵌套,像是一人倚靠着另一人而坐,想要拥抱的手还悬在半空。在海杜克的构想里,两座建筑相爱了,而此刻,那个亲密的瞬间遭遇了骤然的冰冻。


“静默这个词本身仍是一个声响……它本身即是自己死亡的保证。”[1]与此相似,回忆是一场遗忘,它提示着回忆对象的缺席。展览“无门一窗唯光”以四部影像作品、部分装置与图纸的形式对艺术家袁中天(Chris Zhongtian Yuan)近年创作进行了阶段性回顾与梳理。受到建筑学专业背景的影响,艺术家将平面图绘制、建模、CGI渲染等建筑语言介入到影像创作中,为正在散失的记忆建造了一个幽灵栖居的空间。在杂糅现实与虚构、档案与轶闻的过程中,那些消失的人与物被一层层描摹,感伤和脆弱的情绪四处弥漫——他们的消失,减损了我们的亲密,将我们变成了无所归属的游荡者。


或许重新听见他们的声音,是找回他们,进而重获亲密的开始。当新的景观阻挡了追忆的视线,声音仍然可以穿透实体的障碍,从过去到未来,萦绕每一片土地。在艺术家的寻觅中,声音被提取为一个重要的线索。每件影像作品都谈及某种声音,并通过环境音、乐曲、人声等多种声效的混合编排制造出身临其境之感;与之相配的影像画面则呈现出海市蜃楼般的缥缈色彩与质感,仿佛是由声音联想而出。在展览现场,声音的力量被进一步扩大——展览一反常规地选择以不隔音的软质帘幕分隔影像作品。于是,声音就像不受阻碍的鬼魂,从帘幕中直穿而出,轰然相撞,在整个展厅上空撕扯、融合,将散落其间的装置与图纸化为自身的休止符与回忆空间中的结构柱。


袁中天,《无门一窗唯光》,三通道高清影像,8mm 胶片转数字影像,彩色,有声,26分32秒,2023。“袁中天:无门一窗唯光”展览现场,美凯龙艺术中心,北京,2023年。摄影:杨灏。

然而重新听见,谈何容易?在展厅之外,这些声音都是消隐于庞杂音景中的无关紧要者,它们被否认、驱逐、冒充、忽视,而后连同发声者一起无迹可寻。久而久之,即便与这些声音面对面相逢,我们也并不具备聆听和理解它们的能力。在震耳的混响中,我围着展览同名作品《无门一窗唯光》(2023)向中心聚合成三角形的三块屏幕来回走动,观看袁中天写给已身处天堂的同乡好友L的信件与L房间的影像,仿佛在不自觉地进行一场祭奠。L从欧洲游学回来后,因长期受困于被人跟踪的幻觉和头脑中的噪音离世。艺术家希望寻找L留下的痕迹与致使他陷于苦难的原因,最终却以一种拒绝参与的影像语言,与观者共享了在尝试“听到”L的过程中的挫败。荧幕上,潦草的字迹、截取的句子、信手涂画的亲密插图、意义不明的房间影像快速闪烁并切换着,没有人可以从中知晓有关L头脑中噪音的具体信息,一切都更像是袁中天个人的独白。在安魂曲一般的配乐与其他作品背景音的包围中,我感受到绝望的沉寂。即便L头脑中噪音的音量已经高到足以将他的生命摧毁,我们仍然无法听到分毫,并因此将令他饱受折磨的噪音定义为“不存在”。在如今这个如此崇尚分享与交流的时代,是什么阻碍了我们听见彼此内心的苦痛?


与此同时,《武汉朋克》(2020)中袁中天的喃喃自语正在与作品中的城市噪音、音乐录音相互抗衡。作品中的人声像一种催眠,召唤着消失的“死逗乐”前乐队成员麦以及武汉近乎消失的地下朋克场景。创作这件作品时,袁中天正被疫情封锁在伦敦的公寓里,网络上家乡武汉的画面令ta感到陌生。城市此刻是如此寂静,记忆中那些充满破坏性与创造性的声音去哪里了?这种现实与记忆的错位感通过两种镜头的来回切换被传达出来:无人机拍摄的高清画面与艺术家利用CGI技术制作的lo-fi质感画面,而回忆中的关键情节——朋克演出、VOX酒吧、青年自治中心、98年洪水——几乎都以后一种方式呈现,或者如主人公麦的图像一样直接缺失。在画面忽明忽暗的变换中,艺术家的犹疑如影随形,唯有声音持续不断,歌声、雨声、蝉鸣、自语……抵抗着视觉实证的缺位。当承载了共同记忆与理想的声音被遗忘和覆盖,家乡是否还能带来熟悉的亲密感受?如何让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们理解与那个缺失的声音相伴的情感、进而与之建立连结?如麦所说:“这一切都是一个谜。”

袁中天,《武汉朋克》,单通道高清影像,彩色,有声,12分1秒,2020。“袁中天:无门一窗唯光”展览现场,美凯龙艺术中心,北京,2023年。摄影:杨灏。

而在泸沽湖边的摩梭族聚居地,尽管歌舞之声依旧,一切却可能只是一种假象。经历了现代城市生活与旅游业的急速扩张,身体与土地的关联已经不复从前。闭上双眼,我们无法确知那歌声、鼓点是对天地的虔诚祈愿,还是经济利益驱使的商业表演。《亲近,更近》(2020—2021)循声而去,却无法真正走入那片土地。画面中,色彩由每个人物形象的边缘向中心晕染、溶解,就像影片中袁中天与母亲的讨论,始终无法直入主题——那组现已遗失的泸沽湖写生画。最后,影片落入一段抽象的视听合奏,快节奏的歌舞声里,不同来源的图像被撕碎、重组,然后骤然消失。不久,影像又在一片叠合的迷幻光晕中重新启幕。恍然间,一切都像是梦醒时分所见光景,亦假亦真。


袁中天,《亲近,更近》,单通道高清影像,彩色,有声,10分钟,2020—2021。图片来源:艺术家个人网站。

空调的冷气逐渐渗入了我的每一寸皮肤,黑色的亮面帘幕盘踞在展厅的四周,如同冷雨浸泡下的塑料袋。坐在展厅的角落里,不同方向的声音及它们承载的疑问交叉着从我的身体穿过,我感觉自己在这虚实相混的世界里也近乎消失,化为了空气中的颗粒。而展览的最后一件影像作品《1815》(2019—2020)似乎给出一线希望。坦博拉火山爆发、云南战火纷飞、日内瓦湖爆炸等一众发生于1815年的灾难场景轮番上演,与此同时,音乐灵媒罗斯玛丽·布朗(Rosemary Brown)用缓和的声音讲述了自己与已故音乐家们交谈创作的过程,并最终在贝多芬的指导下完成了一支平静的乐曲。这份笃定带来了些许慰藉。尽管这种说法常被轻视为诞妄的狂想,我们依然可以选择相信它:已经消失的人们的声音始终漂浮于空中,跨越生死的界限,等待着对话的重启。就好像在阿彼察邦的电影《记忆》(Memoria, 2021)的片尾,患有和L类似幻听病症的杰西卡在与中年埃尔南双手相握的一刻,忽然互相听到了只存在于彼此脑海中痛苦的声音记忆,一直以来无法被共享的内心瞬间被打通了。心存寻回消失者的信念将会使我们与他们再度相遇。


多年以前,建筑师彼得·艾森曼(Peter Eisenman)曾批评海杜克那些没有“内部空间”的建筑设计不是建筑,因为人们无法进入其中。却被海杜克反驳:那只是因为“你进不去”。相比于物理实体的建成与常规功能的实现,海杜克认为建筑更关乎一种精神,好的建筑会以一种超自然的氛围力量将走近它的人们纳入其中。临走之际,又看到展厅昏暗角落里的建筑模型,它们有着略显模式化的纯白外观,或立或躺在金属柜顶与抽屉里。起初,它们冰冷地冻结在观者视线的边缘,拒绝开启任何对话;现在却已将展厅内的叙事尽收其中,成为记忆的凝结体。当观者再次面对它们,消失者身处的无形空间即在脑海中显现。或许这些模型终会随着展览的结束一起消失,但那些存留于其体内等待回应的声音,将会一直飘荡在每一位观众的耳侧,将此地的影像叠加在目之所及之处,等待与现实重合的时刻。


 

注释

[1] [法]乔治·巴塔耶,《内在经验》,程小牧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

 

作者

朱芮菡,目前是一名艺术行业打工人。


展览信息

“袁中天:无门一窗唯光”,美凯龙艺术中心,北京,2023年5月21日至9月3日。


感谢吴作人国际美术基金会对本文稿酬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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