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室有‘时兴之所’这样的名字, […] 茶人是去造就茶室,而非受限于茶室。因此茶室的具体样貌,自始就是为了一时所好,而非流传百世。
——冈仓天心《茶室》[1]
在曼哈顿下城嘈杂的独立艺术杂志店内一个狭小的角落中使用双层床制作一个日式茶室并使用它——这个充满异质性元素的计划似乎有充足的让人怀疑的理由。由切线(Tangent Essays)、谷口惠子和Bungee Space合作呈现的装置-表演“東風床”(Kochidoko) 是一个空间制作的尝试。隔绝无法带来清净,正如茶道本也不是为了逃离人世而转向大地。“東風床”坚持了一种策略——一种不再不言自明的现代主义策略:既非勾画净土,也不去寻找根基,而是通过制作严肃地游戏。
穿过喧闹的Soho区和Nolita区的继续向东走,Bungee Space出现在一座六层红砖居民楼的一层。除了独立艺术杂志,它同时贩卖意式咖啡和设计师服装。“東風床”的展览区域在店面深处,由售卖服装的衣架与杂志展示区隔开。周日的下午是店内的忙时,城市的底噪、咖啡机高压蒸汽的嘶嘶声与客人自在的交谈声在白色天花板下汇集。穿过聊天与询价的顾客,茶室访客由并不宽阔的入口进入展览空间。放置着CRT显示器的矮木桌和由倒置的金属双层床改造而成的茶室分别置于空间两端,皆与墙壁呈斜角。稀疏的白色细网从天花板垂下,其上由几根错落的树枝悬挂着长短不一的布制长幅,阻隔而引导着观者的视线。相比曼哈顿著名的直角格子街区与Bungee Space横平竖直的店面布置,这一略显散漫的空间似乎在示意从窄门进入庭园,沿着不规则的汀步从高矮相错的树木中走向低矮茶室的路,而装置的材料与质感选择又使得这种示意克制而自明。
这些悬下的布制长幅上印着谷口惠子与切线成员在几个月的筹备过程中的信件往来,它们与访客一样在通往茶室的路上踱步与回望。在这些通信中,朴素而具体的对于空间设置与流程的讨论生发出欣喜的偶遇、迂折与意想不到的回响:传统茶室中不同的制式与元素的设置、作为大陆间漂流沉积遗迹的汉字/漢字(Kanji)、博伊斯的毛毡与限于窘境的钢琴[2]、千利休的切腹与其观众的公案、茶道与禅宗在冈仓天心于波士顿的驻留、实验短片《間:竜安寺石庭の時/空間》中字间空格的内容[3]……筹划与随想密不可分,物理空间的设置从一开始便织入了文字与世界沉积的网中。
在空间深处角落里铺着日式席子的茶室脱胎于一个倒置的双层铁架床。原本一层的护栏变成进入时压低的门楣,一如传统茶室的矮门。茶室顶部与侧面由黑色的枕头围合,进而由白色的细网与暗红色的粗网固定。在谷口惠子的引导下弓身进入并转身跪坐下,头顶几乎碰到柔软的屋顶。视线之下的低矮门楣遮住了茶室外的光源,目之所及除了在这比一叠稍大的席子上对面而坐的茶室主人与茶具,便只有位于角落处玻璃纸制作的微微透光的挂画。进入茶室的短短几个动作带来的是坐定时近乎困惑的体验,仿佛随着自己的身体转动,世界也从洞口翻转贴附。很难说清是由于空间的谦逊低矮而被幽暗包裹,还是因为柔软的黑暗而倏尔卸下抵御无边空间的自身。既安心又有一丝无来由的心痒,像儿时钻进祖父厚重的书桌的桌洞,在抱枕的包围中时而窥视着洞外的世界。咖啡机的蒸汽声、访客的交谈声、不时走到身边的衣架挑选衣物并询价的顾客声依然存在,但又来自远处。
茶室的原型固然不是家宅:正坐的谷口惠子按照茶道的礼仪煮水、备茶、利落地点茶——几乎被淹没的簌簌声是这一空间的中心,它浮在所有声响之上而承载它们——将茶筅优雅而郑重地倒置在席上,并双手递出茶碗。正当不知如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正式,谷口惠子又放松地聊起童年时住在城郊的祖母将茶室作为备考的书房,以及自己误打误撞在新冠时期留在纽约的决定。谈天中直视对方的目光与望向茶碗时沉静的目光交叠,亲近与礼仪共同制造这一空间的质感。弥散的私人记忆与我们所坠入的历史在主客相谈的凝神与松懈中触碰而返回,而在这触碰与返回的细微扰动中展览本身的痕迹浮现出来:悬挂木条的褶皱的细网、长幅上彼此触碰的信件往复、促狭幽暗的茶室本身……这正是“東風床”的独特之处:并非将本已存在的网延续衔接,而是在层层制作中将其翻转。在幽暗与包裹中,敞开与连结重新将自身展现为被制作的空间。
“空的抽屉是无法想象的。它只能被思考。” 加斯东·巴什拉在《空间的诗学》中写道,“我们要做的就是描述我们在认识以前就想象的东西,在证实以前就梦想的东西,因而对我们来说,所有的柜子都是满的。” [4] 对巴什拉而言,空间是记忆的绝对载体,也是我们与宇宙的绝对相连,一切空间都是满的。因而面对巴黎夜晚难熬的噪音,巴什拉的解决方案是说服自己城市噪音的海洋与自然的海洋是同一片,因而也与自身相连。[5]与拒斥隐喻而偏好形象的巴什拉不同,茶道——不论在战国时代的京都或是二十一世纪新自由主义首都纽约——所唤起的那种空间并不因某种世界的形象而充盈。或许泛东亚想象中对于始源与其沉淀的态度是更加隐喻式的,也因此与现代主义的筹划不谋而合:正因我并不是世界,方能在其间与本也并不像看起来那样坚实的网络中悬停翻转 ;也正因如此,制作(poiesis)永远在捕捉和偶发中游戏。
这里,或许本雅明对童年袜子球的痴迷更贴近我们关于“间”的想象。在《柏林童年》中,本雅明回忆起他对于形式与内容、内与外的辩证法的朴素而精准的捕捉。童年时期的本雅明在展开团起收纳的袜子时体会到“那件令人错愕不已的事情:‘兜着的’东西完全脱离了那个兜子,但是那兜子本身却不再存在了。”[6]在翻转中我们并没有如巴什拉偏好的那样与某种更加本源的东西相连;相反,翻转带来的喜悦来自这样的感受:内部与外部、期待与现状之间的差别并不在于一个根源性的整体,而恰在于制作一个场合并将它翻转时的游戏。因此他乐此不疲地将展开的袜子再团起来,只为了再次将其翻转。空的抽屉无法被想象,反而正是因为想象中承载抽屉的那个的整体实则更加不可想象。如果不再执着于这种本源性的充盈——或许只需要将抽屉打开再关上——翻转的感受将同时确证空间与想象。
谷口惠子为展览命名中的“東風”来自菅原道真的俳句:
東風吹かば にほひをこせよ 梅の花 主なしとて春を忘るな
东风若吹起,致使庭香乘风来,吾梅从失主,亦勿忘春日。
展览中复制的邮件通信中,谷口惠子写道,“在这些通信往来中我们分享我们的过去与回忆。它让我思乡并想起这首俳句。”纽约下城倒置的铁架床与故居的梅花在早春重叠而散开,正如每一位访客在这转瞬即逝的茶道体验中再次想象自身与世界的网。“東風床”的制作既没有极力模仿静与空,也没有直接庆祝大都市的错置。空间与想象不是既有的,制作使它们停顿并重新包裹自身。
注释
[1] 冈仓天心,《茶之书》,谷意译(台湾五南图书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9),第87页。
[2] Joseph Beuys, Plight, 1985, Anthony d'Offay Gallery, London.
[3] 飯村隆彦,《間:竜安寺石庭の時/空間》(飯村隆彦映像研究所:1989),16毫米,彩色,16分钟。
[4] 加斯东·巴什拉,《空间的诗学》,张逸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第30页。
[5] 同上,第33-34页。
[6] 瓦尔特·本雅明,《柏林童年》,王涌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第56页。
作者
宿莽,Temple University哲学系博士生,研究领域为德国观念论、批判理论与美学。
展览信息
東風床 (Kochidoko)
Bungee Space,纽约
2024年3月21日至4月28日
感谢吴作人国际美术基金会对本文稿酬的支持。
感谢通过“赞助人计划”支持《歧路》的个人与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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