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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届“无像摄影样书奖”之我见

第四届“无像摄影样书奖”已经于2022年11月份落下帷幕,这一届样书奖的展览在位于上海的“之禾空间”举办,展出了此届的所有投稿样书和历届获奖样书,之后又在艺术家马良的工作室举办了一个小型展览(马良是第四届“无像摄影样书奖”的评委之一)。作为一名拍摄者、摄影研究者和摄影书编辑,我曾担任过第一届无像样书奖的评委(当时还叫“无像Photo-Zine摄影样书奖”)。在“之禾空间”的展览,我先后到场两次,翻阅过所有投稿作品。这篇文章是我的一些感受和想法。


根据无像工作室的官方数据,本届样书奖收到了141本样书参选,为样书奖开办以来投稿数量最多的一次。这些样书五颜六色,样式各异,摆满了展览现场的七张大桌子。一口气看下来,即便只是粗略浏览,也会让人感到非常疲惫。当然,疲惫中包含着兴奋——尤其是当你看到饶有趣味或表达顺畅的摄影书的时候,你会被作者流露出的那份热情或新颖创意所感动。形态各异的摄影样书并置一堂,让我感慨世界之大:在这些样书背后不同创作者有不同的经历与人生,也持有不同的对摄影和摄影书认知、观念和心态,我心中频生感慨。

“无像摄影样书奖”展览现场,图片鸣谢无像 Imageless。

在中国的民间,把摄影当作一种独立的、严肃的艺术媒介而非仅仅作为文字的配图来看待,进而把摄影书当作一种与漫画、小说、诗歌等类似的单独出版物来阅读的历史其实非常短,而且我知道,直到今天,对于许多摄影观众来说,上述概念仍然相当陌生。毕竟,无论是摄影的概念还是摄影书的概念,都是舶来品。以我自己为例,我和许多人一样,曾把摄影书笼统地称为画册,我真正接触摄影书的时间也不过二十年。我最初是因为对摄影的喜爱,而生出朴素的看图、读图的愿望,进而逐渐了解到,在展览以外,摄影书是摄影作品最重要的载体。我对摄影学习、研究的历程,几乎就是二十年来我购买、阅读摄影书的历程。如果说今天的我在摄影方面已经有了一些相对成熟的认识、看法和见识,这都要感谢改革开放所带来的个人空间的扩展以及逐步丰富的阅读资源,至少,能够有机会接触许多摄影书,这已经让我比前辈们幸运多了。


摄影书有许多种好处,其中之一就是它不像展览那样严重受限于场馆硬件条件和开幕、闭幕时间。如果把摄影书比作纸上的展览,那么可以说,摄影书里的展览永不闭幕。我就是通过阅读摄影书,了解历史上发生的,以及在外国举办的许多重要展览或摄影流派的面貌——如果没有摄影书,那么这一切都无从想象。我也逐渐意识到,对于任何摄影创作者而言,相对于举办展览,摄影书是一种更为切实可行的体现作者完整创作观念的方式。依托于书这种媒介,作品能更便捷地传播,同时作为长久的文献档案。而出版一本摄影书的第一步,就是制作一本样书——通过编辑在纸页上呈现作品全貌。当然,这样的流程可能只存在于理想化的想象中,现实中则有不同的情况。


在我的视野中,国内摄影书出版现状相当杂乱。一方面,许多杰出的前辈摄影师终其一生都没有出版过一本有水准的单行本或回顾目录;另一方面,我注意到不少摄影师出版的摄影书又大又厚又笨重,仿佛唯有如此才能体现出其成就的重量,而翻开这种书所能见到的往往是视觉把控水准低下、编辑思路缺乏的照片堆砌。这种现象相当普遍,我认为是陈旧僵化的摄影观念、好大喜功的心态,以及糟糕的品味使然。与此同时,随着经济条件的改善和数码技术的推动,今天恐怕是摄影爱好者数量有史以来最多的时代,有意识用摄影来创作的摄影师,以及有才华的摄影师不乏其中,但缺乏针对摄影书的交流和出版机会。无像摄影样书奖的设立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应运而生的。无像摄影样书奖迄今只有四年历史,虽然收到的投稿数量逐年递增,但其所产生的影响仍然非常有限。在上述现实背景下,一年内能收到一百多本的样书投稿或许是该值得欣慰的事。

“无像摄影样书奖”展览现场,图片鸣谢无像 Imageless。

这一届样书奖中,参与评选的样书作者身份相当多元,有普通的摄影爱好者,有标注各地摄影家协会成员头衔的摄影师,有仍在艺术学院读书的在校生,也有从海外留学归来的专业摄影师……其中还有一位拍自家孙女的老奶奶。这些来自不同领域、有着不同背景的创作者们,他们所持有的不同观念自然体现在他们制作的摄影样书之中。比如,有人在装帧方式上做文章,尝试特异的书籍形式,似乎把摄影书当作是一个小型的装置作品;有人在呈现方式上做文章,比如用彩色纸张印照片,或是体现复杂而精巧的手工书质感;有人认为摄影书应该是正式而精美的,力求做出出版社的规范样式,甚至有人已经在印刷厂制作了500本,将其中的一本投稿(严格意义上讲,这样的书已经不算是样书了);有人同时投稿了三四本不同的书,似乎以此来提高“彩票命中率”;作为最容易成型的样书形式,Photo-Zine的比例非常高,这些Zine基本上能够体现创作者关于“拍摄—编辑”这样的摄影书制作基本思路。


从内容来看,参与评选的摄影书呈现出若干类型的分布。其中有几本是育儿影像日记,它们的作者都是当了妈妈的女性摄影者,在一个层面上,她们拍摄的孩子的照片也是她们的孩子,对待任何一张照片,从情感层面总是难以割舍,厚厚的一本几乎是家庭相册的延续。还有拍摄宠物的摄影者,情况与育儿日记大体上相当,他们的摄影书展现的图像对当事人而言是情深意重的,但对读者而言或许显得陈词滥调。在展览现场,家庭主题的摄影书多达十几本。近年来国内有不少摄影师在拿自己的家族历史或家庭相册大做文章,在现场,我听到有观众反馈说“再也不想看家庭主题的摄影书了。”这种心情我能够理解,不过我在现场翻到的何福林拍摄的《坎》触动了我。这本朴素的小书用照片描述了疫情笼罩下作者自己一年中的生活经历和情感经历——虽然是作者的个人经历,但对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居民而言,我想那种滋味是每个读者都能体会到的。何福林所表达的情绪可以被概括为一种“坎坷之感”,这种感受充斥于他所拍摄的那些照片中。从生活出发的还有一本由徐岩制作的《来电》。书中呈现了各种各样用塑料饮料瓶改造而成的户外插座遮雨工具,翻阅这本书你能收获非常有趣的体验,这本书入选了前三十的短名单。

《坎》,何福林,图片鸣谢无像 Imageless。

有些未毕业的学生试图通过图像宣泄自己青春期的情绪而完全不得要领;有些中年人用系列图像展示自己对佛教哲学的理解,但多半都流于词不达意和陈词滥调——他们或许应该考虑换一种语言,而不是用摄影来表达。另外,尽管大多拍摄者在使用最朴素的图像语言叙事,但也有些“高明”的模仿者出现。他们或仿照一些既有的靓丽的图像风格,或因循一些程式化的表述方式。显然,他们离用自己的摄影语言发言还有些距离。这些作品也体现出创作者对摄影的功能的不同认识:有的用摄影记录行为艺术表演经历,有的“科幻”作品用现实图像构建虚拟世界或体现对未来世界想象,也有一些遮遮掩掩的与艺术无关也没什么趣味的人体摄影。这之中也有对摄影本体的讨论,比如一位英文署名的作者拍摄的“新加坡国花”。这所谓的“新加坡国花”实际上是一种呈花瓣状分布的监控摄影头,作者用了厚厚一本蓝晒照片以及详尽的数据展现出艺术学院里有素的类型学训练。对我而言,它更像是一套以图像展示为主要手段的当代艺术作品,通过隐喻式的叙述体现一种讽刺效果——当然它的主题并不新鲜了。要说可读性,这本书实在没有什么,不过主题令人印象深刻。


上述列举的种种现象并不能概括这一届无像摄影样书奖投稿样书全貌,它只是我个人翻阅后脑海里存留下来的片面印象,但或许可以反映国内当下摄影创作生态里的一些现状。如无像摄影样书奖创办人倪梁在这届评选的前言中所述,“没人可以准确地描述摄影书是什么,或者去定义摄影书应该是什么样的。”摄影书可以是什么样的?这个问题应该由每一位创作者用作品(摄影和摄影书)来回答,它的可能性应该被不断地尝试和拓展,任何经验主义式的判断都将对创作形成约束,进而降低摄影和摄影书的趣味。当然,我个人认为,一本出色的摄影样书,最主要的部分应该还是其中的摄影作品,如果同时也能体现出一定意义上的“关于摄影书的艺术”,那当然更好。另一方面,无论形式还是主题,都不应该成为一本好的摄影书的唯一决定性因素。如果问一本好的摄影书的前提是什么,我认为应该是创作者的真诚。

《梦》,傅红霞,图片鸣谢无像 Imageless。

回到评选本身,无像摄影样书奖似乎借鉴了日本一些摄影奖项的惯例,有意识地邀请了非摄影领域的评委。第四届样书奖的三位评委里,除了马良是成功的摄影艺术家之外,另外两位都不是摄影界人士,btr是作家和艺术评论人,朱鑫意则是平面设计师。如此的设置,几乎是在强调,摄影不应该是只有一个领域内部的人士才能理解和欣赏的作品,而更应该是具有普遍影响力的、被不同领域读者阅读和理解的媒介。而另一方面,和所有艺术奖项一样,评选结果注定会体现评委个人喜好的倾向。同时,评选结果也受当年度参选作品总体水准高低的影响,评选是在年度入选作品池里进行的相对性的挑选,世上并不存在“绝对公平”的艺术作品评比。我认为,如果我们用这样的方式理解评选结果,无论对于获奖者而言,还是对于未能获奖者而言,都将是一种客观且合理的解释。本届样书奖的三个评委选择奖,分别授予了何宽宽的《K》,李溢婧的《为什么是植物,人的位置》,以及蒋依辰的《尾羽》,年度最佳摄影样书大奖颁给了傅红霞的《梦》。三位评委对于这些获奖作品的评论,在无像官方微信公号上都有展示,在此不再赘述。


最后,我还有一点基于个人偏好的看法。以我观察到的现象来看,以现实为关注重点和拍摄对象的作品所占比例不高,这一点让我感到有些失落——所谓现实包括社会现实、自然现实、生活现实、人的现状等等,倒不一定非要进入现实主义语境,但摄影这一媒介天然地与真实世界暧昧相连,这种永远描述不清的关系造就了迄今为止摄影这个媒介所具有的大部分魅力。摄影毕竟不如绘画那般,能够完全根据想象去添加内容。尽管作为一种表达的媒介,摄影常常是创作者的精神世界的体现,但这与用照相机拍摄现实并不矛盾。在一个维度上,我认为描绘现实世界的细节,才是摄影这一媒介的优势所在。而描绘现实,需要拍摄者对生活、对人类有着深沉的爱,能用一双干净的眼睛,去探索、去提问、去反思、去求真,能够认真投入地观看。这些废话是我的肺腑之言,也算是我一厢情愿的期待。



注释

[1] 何福林的《坎》未能入围第四届无像摄影样书奖前三十的短名单。

 

作者


tintinwong,微信公众号“似爪牙”作者。现工作生活于北京。


第四届“无像摄影样书奖”获奖作品及入围名单: 2022第四届无像摄影样书奖揭晓


感谢吴作人国际美术基金会对本文稿酬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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