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夜幕降临时分到达翙(huì)岗村[1],第一件事是跟着策展团队进村找鸡——为了配合艺术家于航的参展影像作品《金鸡奖》,有几只鸡被散养在展厅天台上,其中一只乘着夜色出逃了。在影片中,同样有一小群鸡簇拥在一辆前进的、敞着门的平板车上,它们面临着留在车上或跳车回到田间这两种选择,而最先跳下车的那只鸡被授予“金鸡奖”,以鼓励其勇于尝试、追寻自由的觉醒精神。播放影像的屋子和天台由一扇小窗连接,仍在外徘徊的鸡不时站在窗前向室内探头。
天台楼下,艺术家刘宸收集了村民生活中的日常物件,做成动态装置和投影,而屋外的水澳边,不时有村民前来淘洗果蔬。几番场景中幽默的巧合或似是而非的熟悉感,与作品形成了微妙的互文。这一双个展现场主题为“我们赖以生存的”,是杭州桐庐县翙岗村“Arts in Motion艺动古村”展览的12个主题展之一,也构成了第二届翙岗古村动漫艺术节的一部分。“艺动古村”展览选取村子里的12间老屋作为展厅,试图将媒介、身体、规训、日常等当代艺术所偏爱的创作母题融入关于传统的建筑空间与古村的价值讨论之中。随着展览把艺术生产的场域延伸到乡村,我得以在受邀观展后第一次来到翙岗村,并在此短暂停留两日。这也让我开始思考:这种延伸对于游客或观众、当地居民和艺术工作者来说,分别在多大程度上是有效的?
相较于借展的作品,驻地创作的结果更紧密地连接起作品和地方、艺术家和当地人。艺术家沈蕊兰收集古村中遗落的陶罐,把它们错落排布在长满青苔的院子里,并在罐中注水,将在当地拍摄的胶片置于罐底。村庄的朦胧影像透过水波依稀可辨,让人想到在时间流逝的涟漪中消散又泛起的久远记忆。在致远堂的展览“生生生,花花花”中,艺术家范莹和刘泽伟以当地常见的红色鸡冠花为素材,创作影像作品和纺织装置。双重曝光的画面中,自然花木和村庄生活的景致交叠;在潮气和高温下,印有图像的亚克力板如墙皮一样剥落、四散在草丛中,却出人意料地构成了作品的另一种状态。范莹的装置作品则用竹枝和红纱制作不同生长阶段的鸡冠花,错落摆放在庭院里。据说,整个编织和制作是艺术家和村民一起完成的,作品的意义因此从视觉意象拓展到了共同劳动的过程本身。
当然,我并不确定这样的叙述是否只是艺术家或策展方的一面之词,而所谓意义的拓展又是针对谁而言,毕竟我无从了解“共同劳动”背后实际的沟通情况和细节。后来我遇到一位住在这里的阿姨。她一边告诉我“那些鸡冠花就插在我种的菜旁边”,一边说自己种在院角的蚕豆被人摘走了大半,语气里掺杂着自豪和惋惜,但更多的是一种闲聊时漫不经心的平淡口吻(“有了作品嘛很多人来看,来的人多了又要摘我的蚕豆”)。我无意在此求证或追问艺术家和村民或艺术和村庄的关系,更无意将两者区别或对立起来,但在这样的时刻里,我意识到追问本身就是一种自我中心的视角:当我们把展览视作一次值得分析和讨论的事件时,它对当地人来说实际又有多重要?阿姨随即招呼我坐下一起乘凉,谈起最近的炎热天气。话题像门口的穿堂风隐约而片刻地吹过,艺术节只不过是其中一个。
潘子申的作品《投石问路》在阿姨的口中变成了“会飞的大鱼”——一块悬在敬吉堂正中、形似鱼身并随风摆动的金属碎片。天井里还散落或悬挂着另外的金属碎片,其间点缀着淡绿色的玻璃球体。在作品描述中,这些碎片脱胎于艺术家对肚脐这一身体部位放大后的拓片翻模,希望传达一种对母体和肉身的隐喻,并在形态上勾连起人们对虫洞和天外的想象。我在读到介绍前并没有任何深奥的联想,只对与老屋和作品的相遇印象深刻。进入庭院,我们一群来客无不被房梁和窗棂上精致灵动的木雕所吸引,直到仍然在此居住的老人偶然推开深处的房门,所有人的注意力才再次投向作品:悬吊的金属碎片缓缓转动、反射着不断变换的天光,光影晃动中,老屋仿佛也流动起来。
《投石问路》也曾于2022年在浙江美术馆展出。在黑暗的展厅里,那些金属碎片在手电筒般的彩色光晕下像山园的废墟,也让我联想到艺术家在追索人生之路上投出的问句——精心布设和维护的空间更容易让人去思考作品背后的隐喻。如果美术馆空间对作品的意义是一种提纯,那么相比之下,乡村的环境存在诸多不可控的因素,对其更像是一种削弱甚至消解。当时有人感叹“这作品被房子吞了”。但在我看来,这种“消解”本身指向了一种不可复制的体验,我们仍然可以问:作品的意义是被什么所削弱的,又是如何被消解的?这一过程是否又为作品增添了新的意味?而这些问题恰恰说明了作品与其所处环境之间关联的独特性。换句话说,当自然光、老屋建筑和住户的行为都可能影响作品的状态,在敬吉堂中展出的《投石问路》所带来的观看体验是唯一的,而这种相互映照仅在此地才能够成立。
也正因为作品与村民的日常和生活环境交织在一起,发生在村子里的艺术节始终是一个不固定的、半开放的现场。在行进的展期内,维护的难度和复杂度比预想的更高:艺术节的挂幅海报可能被大风吹歪或被醉酒的过客撞掉,不时需要调整或重新悬挂;有些作品旁“请勿触摸”的提示不被人理睬和理解(“看着就是普通的生活用品,为什么不能摸?”),不得不加上的围挡也常常被挪走或变位;老屋门梁上不时冒出歪歪扭扭的艺术节贴纸,那是孩子们在任何地方的“创作”痕迹。当艺术家和策展人的工作场所就是当地居民的生活场所,这些令人啼笑皆非而又意味深长的偶发时刻昭示着这既是共创的现场,也是混乱的现场。
面对这种含混的状态,我为之着迷也感到困惑。对观众或游客而言,古村里的艺术更像是一个起点,吸引他们进入村庄,使他们与真实的地方和当地的人群(而不只是作品)相遇——这是令我着迷之处。但同时,我也困惑于应该如何从观察者或研究者的角度看待和评价这样的事情,因为这些混杂的部分超出了我所熟悉的艺术评论的话语,而在整个艺术节发起、实施、维护和撤离的过程中,去讨论那些“艺术”的部分反而是更容易的。
这显然不只是我的困惑。在观展后跟策展人的交流讨论中,我才得知策展团队也在方案策划、落地、调整的一系列环节中面临着艺术以外的各种问题,始终在主办方、艺术家和村民之间扮演着协调者的角色。布展工作是见缝插针地进行的:作品进场前,作为展厅的老屋需要先花几天时间修缮和清扫;展览中的电子设备和走线全由村里唯一的电工师傅负责;作品搭建和维修则交由另一位师傅,他却还身兼守林员的工作,时常在忙碌间隙开着运送物料的平板车疾驰在古村的石板路上。与此同时,展览内容还要兼顾主办方提出的“吸引游客”“回归传统”等要求,同时呈现想要探讨的艺术议题。最终,在“艺动古村”之外,艺术节还设置了“翙岗IP艺术展”和“百年国漫特别单元”两个版块,仿佛各司其职地承担起“动漫”和“艺术”的部分。[2]尽管如此,这些版块在观众眼中又是一个整体(例如在被问及印象深刻的展厅时,不少村民和游客表示最喜欢国漫单元)。这个整体囊括了当地政府、村民、艺术家和策展人等不同主体的诉求和兴趣,其在此交汇或相互抵牾的痕迹直白而真实地展现在人们眼前。
在策展人的叙述中,翙岗古村动漫艺术节是一次艺术乡建实践。这既在一定程度上呼应了今天的艺术乡建的局面,又拨动着我对“艺术乡建”的惯常印象。一方面,在类似的项目中,艺术家和策展人往往从自身创作的角度出发,希望在更广阔鲜活的乡野间开展实践,艺术就是他们的目的或初衷。但在实操过程中,艺术常常被视为促进文旅、推动文化经济的手段,原本作为内容提供和生产者的艺术家和策展人因而被寄予了另外的期待。另一方面,与我此前对“艺术乡建”概念化的认知不同(我们经常使用却很少对其深究),翙岗动漫艺术节既不是艺术家对“上山下乡”的浪漫化的想象,也不是纯粹由官方发起的自上而下的“建设”或单向的文化输出,而是一次有着具体纠结与触动的行动的经验。
这种经验也让我重新思考“艺术能对乡村有什么用”。对于这个我一直试图回答而未能回答的问题,“艺术乡建”本是一个完美而未经深思的答案,这次经历却让我意识到,艺术对乡村的“用处”很可能微乎其微。对于像翙岗村这样已经拥有厚重传统的古村落来说,人们原本的关系结构和习俗已经相对固定,而新植入的当代艺术似乎只是浮于当地日常表面的、可有可无的薄薄一层,很难(在短期内)带来根本的转变和影响。
不过,可能也正是这样的微乎其微让人继续发问,我们对“有用”或“有意义”的理解是否过于单一了?我想起策展人分享的一则趣事:在艺术节开幕式上,翙岗村的村民抬了一头道具“贡猪”游街、奏乐,前方两人举着彩旗开路;“抬贡猪”原本是当地最隆重的祭礼之一,而艺术节被当作了节日般的场合。[3]那“薄薄的一层”仿佛也可以在某些时刻提供一些新鲜的出口,被当地人以自己的方式所感知、转化,变成一份共同的热闹。
回到上述关于如何看待这样的事件或实践,我想我们同样需要更多样的评价标准、更恰当去描述和分析它们的语言。这也许是超出艺术批评或艺术史脉络的话语,也许是更多来自本地人和村庄内部的视角,也许是更长的时间维度和持续的眼光,但一定不是以效益或实用性作为仅有的衡量标准。我常常觉得乡村里的艺术就像播下的种子,其效果很难立竿见影,但当种子发芽、在村庄的土地上生长,变得不易察觉却又与村庄密不可分,或许就是艺术的价值形成之时。
当夜幕又一次降临古村,坊间人烟消散,村落回归寂静,唯有翙岗IP吉祥物“翙宝”的花灯在廊间闪烁。次日清晨,在伯温馆住了两天的鸡就要回家下蛋了——对我而言,比起烘托或丰富参展作品的内涵,“下蛋更重要”的真实感与前者的碰撞显然更值得玩味,就像艺术常因为与日常拉开了距离而使人看见,但其意义总是在复归日常时才得以显现。
注释
[1] “翙(huì)”的读音是我来到这里之后收获的第一个新知,其意为凤凰起飞时扇动翅膀的声音(出自《诗经》“凤凰于飞,翙翙其羽”),而翙岗村的名字源于刘伯温在此地办学时题写的“凤翙高岗”四字。
[2] 此次是翙岗古村动漫艺术节第二次举办,首届更侧重动漫元素和潮流艺术作品,很适合“打卡”拍照,吸引了大批游客,因此当地政府希望延续上一届的风格。我们如今仍然能在村子的各个角落见到上届动漫艺术节留下的大型雕塑、墙绘等。
[3] 在翙岗古村的诸多民俗祭祀中,“抬贡猪”是第一祭,主要在“春社”(三月廿一)时操办。相传翙岗曾在元朝遭遇严重的蝗灾,村里一位名为万八公的大户鼓励乡亲们出去捉虫,并用自家的粮食“以粮换虫”,帮助人们渡过难关。后世百姓将万八公的生日(三月廿一)定为祭祀日,以整猪祭拜。
作者
王婧思,牛津大学人类学系博士候选人,主要研究方向为乡村中的当代艺术实践及其与空间和地方的关系,研究兴趣还包括视觉、物质与博物馆人类学和感官民族志。她曾先后毕业于北京大学和伦敦大学学院,从事当代艺术的档案研究、策展和出版工作。她也是一名写作者、观察者,希望以一种介于内外之间的视角去持续记录田野和艺术现场遭遇的思考与问题。文章和译作散见于《中国当代艺术年鉴》《画刊》《黑齿杂志》《艺术新闻/中文版》和Sixth Tone等。
关于艺术节
第二届翙岗古村动漫艺术节
浙江省桐庐县翙岗村
2023年4月22日至5月22日
感谢吴作人国际美术基金会对本文稿酬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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