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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磨

  • 阿版
  • 5月16日
  • 讀畢需時 4 分鐘

已更新:5月18日



“打磨”是一件很耐人寻味的事情。在任何手工或者甚至非手工的工艺里,“打磨”的流程几乎是普遍存在的。


我时常想,如果不是因为学习了手工装帧和书籍修复,或者我的工作要求我动手制作,那我应该很难有机会亲手打磨。我真的很反感那种粗糙的体验,无论是声音上还是感受上的。即使是做个木工或者洗车抛光,我也会尽量交给别人来干。


但对于手工书来说,一本书的价值和珍贵程度,恰恰与其所使用的工艺复杂程度呈正相关。通常来说,制作一本手工书所需的工时越久,工序越复杂,就越证明这本书本身具有较高的价值。而这些技术和工序又进一步推高了这本书的珍贵程度。“打磨”便是这诸多复杂工序中至关重要的技术之一。尽管书籍的华丽大多体现在用料和材质上,但如果说耗时最多的工序是等待各种粘合剂的晾干,那排名第二的一定是打磨。


例如,通过打磨内页的边缘,也就是书口的位置,可以塑造内页的外观并创造不同的平滑程度。若辅以其他工艺,比如烫金,可以使书口在长年累月存放时免受灰尘或是磨损的侵害。又如,通过打磨书籍的封面板,尤其是封面板的四边和表面,来塑造特定的弧度,可以保证书籍平放在桌面时,只有封面最中心的部分能和桌面接触,而书的边缘不会因此受到日积月累的磨损。


由此,在种种装帧技术的要求之下,打磨对我来说倒逐渐变得习以为常。为了让一些非金属材质的工具变得趁手,我现在甚至还会将这些工具在工业成品的基础上进行打磨。


身边的朋友时常对我的打磨感到疑惑,因为“打磨”离大多数人的生活还是太远了。他们似乎认为“打磨”作为一种原始的手工工艺,是一种南辕北辙,与工业化和对效率的崇拜背道而驰。当人们都拥抱工业化的时候,有人坐在角落里弄得自己满身灰尘,还声称这种行为所能创造的价值更为珍贵,或许的确显得格格不入。


而“打磨”倒确实已经经历了一段相当长的历史——从远古时代的一个生存技能,到成为制作雕塑、建筑、容器及其他一切可见之物的工艺,再到现代的标准化流程,最终由工业设备替代了人类本身。“打磨”这个动作伴随着人类发展的各个阶段,到了今天,这个词所指代的不仅仅是一个具体动作,而逐渐指向一种秩序的塑造过程。系统可以被打磨,流程可以被打磨,此时此刻写下的这些文字也需要被打磨。


我们口中的“打磨”随即成了所谓手工匠人的自我感动。错误地将“打磨能够提升手工价值”奉为不可撼动的真理


如果说这段历史中有什么是不变的,那便是“打磨”者似乎始终带着一种对抗原始或现状的目的。他们追求的是一种无序当中的有序,一种不确定当中的确定。但同时这种有序感和确定性是没有尽头的。这是因为,对于实物也好非实物也罢,“打磨”是没有尽头的。


之前在网上刷到一个视频。作者通过固定视角,使用十几种不同的研磨膏,不同目数的打磨工具,试图打磨一个锈迹斑斑的硬币。我期待他能通过打磨将其恢复成刚从铸币厂出来的样子。但在麻木地观看了几分钟后,我发现所谓的“崭新出厂”只能是一个无限接近但永远无法达到的标准。


这么说的原因在于,“打磨”的终止从来都只取决于主观判断。那名视频博主认为硬币磨到某种程度已经足够了。但或许硬币总是还可以变得更“光滑”。我们似乎总能在打磨到极限的时候再向前多走一步,但总是停止在一种感觉到来的时候:已经花了足够多时间了,感觉差不多了,感觉已经足够完美了。


那我们究竟为什么还要“打磨”?


如果我不打磨这些书板或者是内页,保持其他工艺不变的情况下,依旧能做出一本很优秀的书籍作品。实际上在我自己收藏的很多古书里,没有打磨书口的例子比比皆是,但它们同样保存了一两百年。从某种角度来说,我根本无从量化“打磨”和一些书籍保存时间长短的关系。无论一本书是否经过打磨,都不能阻止它在更多个百年之后的消亡;无论如何修改这篇文章,都不可能超出我自己现有的文笔表达水平,或者越过一种语言的天然特点或是局限。


或许我们“打磨”掉的只是混乱的自我意图,是自认为不可掌控的部分。从前原始人打磨工具是这样,现在我打磨这篇文章依旧是这样。如果不“打磨”,我们似乎不会失去除了“秩序感”以外的任何体验。那这种“秩序感”究竟是必要的,还是我们给自己制造的幻象?


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我总是碰碎一些杯子。极个别是因为没拿住摔了,大多数还是因为在冲洗或者擦拭的时候用力太大,捏碎了。为了好看,这些杯子的性价比可以说是非常一般。尽管也不是什么特别稀有的玻璃品种或者烧制工艺,这些只有300毫升容量的玻璃鸡尾酒杯还是卖到了大几十元一支。所以即便碎了,我也不太舍得扔掉这些杯子。


后来我便尝试着打磨这些碎杯子,打磨这些本该被丢掉的危险物品。试图将我习以为常的技术变得不那么有关紧要。作为寻找答案的方式、一种仪式、一种让我自己投射意义的容器。





作者
阿版是一名以书籍和摄影为创作媒介的艺术工作者。在miscLab从事文化遗产数字化研究、胶片数字化、书籍设计、装帧制作及修复等工作。2024年建立了一个具有实验性质的活动空间“A-HA”

本文图片由作者提供。
本文的最初版本发布于微信公众号“Bann”,原标题:Lack of a Better Name # 4: 打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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