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杭州乘高铁前往庆元县需要五个小时,时逢阴雨季,雨如密线,潮湿异常。庆元县的层叠山峦因此冒着白火,沸腾,和工厂的白烟混合。静止时,又像生出的一层霉菌。吃过一碗泥鳅火锅汤后雨停了,一路好奇和欣喜,抵达了目的地:何迟于泥鳅美术馆的个展“我去钱德勒威尔参加舞会”。我其实从没来过庆元县,也不怎么熟悉艺术家何迟的创作,老实说,有些忐忑。
几个月前通过社交媒体——多半是美院朋友的转发——得知杭州周边地县上的一家美术馆开幕,一些事情相继发生,而我迟迟没动身。也许是因为自己囿于学院、自我封闭,我总觉得,在以杭州上海艺术生态为核心而向周边离心蔓延的态势下,乡镇美术馆的开幕吸引的仍是从千里外的城市前来的当代艺术观光客,这些波西米亚式的美院游客寄情这里的山水和珍馐后,再回到那个充满审慎魅力的生活。我带着怀疑:县城艺术的书写,依赖的还是城市文化力量的认同和支持。
我来到这个近2000平米的“展厅”。这其实说不上是一个展厅,它是馆长胡丁予家人所创办的一万多亩的青瓷博物馆中的两层楼。我甚至不知道已经来到了“泥鳅美术馆”——我视野里没有任何“作品”,接近于完全的空无。好吧,墙面上写着展览的名字,“我去钱德勒威尔参加舞会”(以下简称“舞会”),地上有几滩积水,可能和整日的阴雨有关,天花板上有一些塑料袋装着水。直到看到了一块屏幕,我意识到,这里就是展厅,而这几乎是展览的全部了。驱车数小时到来,迎接我的是一种“无”。
不过,何迟在外交公寓12号空间的“故居”展览同样是空荡荡的,那里最有趣的也许仅仅是把墙壁抛光时产生的飞扬的、随时粘在身上的粉尘。“故居”仅限外籍人士参观,大部分观众被拒之门外,连粉尘都无法看到。何迟切断了故居的含情脉脉,因为在北京无数次的租住和搬家经历,个中酸甜苦辣,以及北京“处处是外人”的生活经验,难以简单地用温情来概述。而泥鳅美术馆的“舞会”,不是拒绝,又非欢迎。“舞会”将热情接待你,但拿来接待的却是空荡。
我感受到一种碰壁,手足无措,期待也有些落空。泥鳅美术馆于去年九月开馆,每季度举办一次个展,邀请艺术家“单挑”县城。老妖精ensemble在美术馆中新造了一条街,展厅是绚丽、甚至艳俗的,而石冰的开幕展有种种戏剧性的故事——他们都包含人与地方之间丰富而细致的交互。对我而言,他们与县城的关系更像馆长胡丁予所说的“交手”。“交手”,意味着互相的触发、改变和打断,不打不相识,而对大部分当代艺术及相关的下乡实践来说,县城或地方往往没有招架之力,两方甚至都不在同一个擂台,鸡同鸭讲。大家心知肚明,这样“下”乡成立的基础不过是几天后再“上”来,做成展览,汇报成果。而何迟的“舞会”不像“交手”。坦白说,“舞会”更绵软,无法作为县城的对手,好像他已经被庆元击败。被击败,也是承认自己终归是一个外人。不只是何迟,开幕式里觥筹交错的都是外人而已,包括我。与何迟纠葛最多的还是西北和北京,他在这里显得突兀,像个真正的客人,拿什么与庆元交手?只能任由自己被庆元暴击。
展览中能够迅速被识别为艺术作品的是一件影像,记录了何迟从杭州前往庆元途中的隧道景观。对何迟来说,这次与泥鳅美术馆合作的过程,在县城与杭州往返的路途,以及溢出其中的主人-客人、客人-居民之间无法言明的关系,难以被几件作品承载。何迟既是被接待的客人,又要接待更多来看展的客人,而用于接待的这件影像作品,无非是粗糙地记录了作为客人前来的经历。从“故居”离开的访客将倏然发现自己带走了灰尘,在“舞会”后留下的却只有散场的寂寥。何迟的“舞会”告诉每一个来客:这儿没什么可看的,也没什么可带走的。
何迟有他的乡土,在他之前的作品《我比较懂事》(2011)里,他把落叶一片一片地粘回到树上。这件作品发生在他的老家甘肃,也是他给我印象最深的作品。带着浓重西北口音来到庆元的何迟,有他的尴尬。“舞会”开幕式上,在空旷的展厅中面对专程来看展的观众,何迟一遍一遍地表达“不好意思”,或许是担心展览“不够看”,但他又总隐晦地表达对“舞会”的感情。我看到他在朋友圈写:“大概是觉得要把自己最敏感最脆弱最需要照顾的作品扔下不管走了。”这些年,何迟对待创作的姿态愈加轻松:可以没有作品,又几乎每天都在随手做作品。备忘录里堆满了他的那些诗歌、散文,何迟越来越将某种文学性作为捕捉生活进而创作的驱动。对何迟来说,当代艺术涉及的,不过就是那些寂寞和夜,身心的漂泊。当代艺术不过几行诗。或者说,空无的展厅其实是满溢的,何迟的失落几乎要倾泻而出。失落的原因,可能是他所言的某种失去共识、互相隔绝、无法沟通的当代艺术状况,但最终化为他在庆元的无助和如雨水一样的无形、无为。[1]这是在“交手”中投降而扔出的白毛巾吗?这是要忧郁地在前线中撤退吗?或者,这种失落能够提醒我们很多艺术行动其实盲目乐观,而我们却视之不见?“我去钱德勒威尔参加舞会”出自一首诗,诗中女主人公的人生被舞会彻底改变。至少,何迟的“舞会”正改变着何迟自己?
庆元的经验被何迟装进“舞会”的文学转喻义中,希求同观众的庆元经验共鸣。每一季度展览开幕,(外地)观众都将在庆元的这座美术馆中再次集结。我想,那时我也将和一些打过照面的朋友再见面,但也不要太动情:这里不是另一种后花园,另一种中心。所以,不要误会,庆元经验没什么更特殊的,庆元也不比其他地区更值得被书写。而我明天就将启程折返,和庆元仅仅一面之缘,这些自白式的遐想,总感觉有越俎代庖之嫌。当我在展厅思索这一切的时候,无意经由一个分神发现了异样:地上的水来之无故。开幕式上欢腾的人,就在舞台中心。数千公里外驱车而来的人,会在觥筹交错中认识到这些无缘故的水吗?它们在脚下,同悬挂在墙上的那些偶尔闪闪发亮的水袋,不该如此,怪异,无人理睬。
无缘无故,庆元县高铁站封闭。一路烟雨的大巴,犯困,湿润,窗外随处可见霉菌似的白烟色,让人回想水袋上一瞬而过的闪光,阴霾中冷峻生长的蘑菇,无意中踏入的水坑。来到杭州已经两年,我几乎从没去过外市。瞌睡之外,一路拿起手机拍照,好奇,带着不正确的游客的目光,一切让人新奇。
注释
[1] 何迟在未发表的展览随笔中写:
当代艺术圈已经没有一个共识的界面了。没有共识,就没有都市。共识破碎,都市离散,当代艺术圈呈现为一个个基于认同的社区化的小圈子。这些小圈子界线分明,甚至连它们的道路也大多互不交集。每个圈子的艺术家既都觉得自己的艺术与人类、世界、宇宙关系重大,又都觉得其他圈子的艺术与自己丝毫无关。
县城是社区的更有距离感、更隔绝、更孤立、更有地理质感的版本,县城几乎是社区的某种原型 […]
每个人已经失落到失落的内部了。但是从内部,如何考察失落?如何面对失落?
除了文人基因历代相承一以贯之的玩世现实主义和乐观向上的氛围性机巧表演,面对失落,有没有别的仪态?
《我去钱德勒威尔参加舞会》是一件直面失落的作品,这件作品注定会失落、湮没,注定不会得到(来自外部的)参观,不会得到(外部的)保存(收藏),注定(没有未来)不会在未来得到整全的叙述和记忆。
面对失落,甘于失落,安于失落。
失落,是当代艺术的在地宿命。
作者
刘承臻,生于北方,目前生活于杭州,近年来试图从事研究、写作和策展的工作。他也关注当代剧场艺术,是一名戏剧构作。他也尝试写诗,偶尔也创作。
展览信息
我去钱德勒威尔参加舞会:何迟个展
泥鳅美术馆
2024年4月20日-2024年6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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