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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刘伟田

挂在盒子上:一颗红色彗星

这首歌很高兴!

没有什么意思?

就是开玩笑!


根据百度知道上的一条回答,上面三句话出现在挂在盒子上(Hang on the Box)首张专辑《Yellow Banana》(2001)的CD歌词页。很高兴!没意思?就是开玩笑!实在没有比这更朋克的艺术家声明了。


播放整张《Yellow Banana》,热烈、不羁的青春气息扑面而来,仿佛涌动在世纪之交的北京的能量随音乐一起被贮存在了专辑里。彼时的北京,朋克音乐已然是一股旋风,挟裹着青年无所适从的激情和对真实感受的渴求,发出与上一代背负着文化使命感的摇滚精英截然不同的新声音,整个城市随之震动。等一下!这多半只是我在夸大和幻想,毕竟那样的激情在今天看来是如此不可思议,以至于就算那些刻有时代印记的专辑都无法让人相信那个“地下”音乐的黄金时代确实发生过。


由王悦、伊丽娜、沈静和扬帆(初始阵容)组成的挂在盒子上就诞生于那样一个时代。在《Yellow Banana》和《Di Di Di》(2003)两张专辑里你能听到带有鲜明朋克风格的歌曲,简洁的和弦和急促的鼓点如魔法般制造出一股不断向前奔驰的冲劲,与王悦天真蛮横的嗓音相辅相成。不过,挂在盒子上从一开始就与那些以朋克自居、有朋克自觉意识的乐队们不同,“是否是真正的朋克”这样的(对于许多同时代乐队来说至关重要的)身份鉴定问题在她们看来没那么重要。挂在盒子上也许属于那个被称作“北京新声”的时代,但它/她们又不完全归属于那个时代的场景。正是这样一种不完全的归属感,一种时空错位的晕眩,使挂在盒子上的音乐听起来有一种游离于其所处时代之外的诡谲和灵动。


《Yellow Banana》专辑封面,2001年,由Benten Label发行。

《Yellow Banana》是挂在盒子上第一张专辑的同名歌曲,它也是整张专辑的引子,是宣言式的定调。歌曲开头的18秒将你一把拽入热闹的氛围之中:鼓和贝斯制造出明快的节奏,女人的叫喊在不远处随着节拍此起彼伏。短短十几秒,你好像被传送到了这个空间里面,可以和她们一起肆意蹦跳、大声欢笑。这首曲子乃至整张专辑都是在这个空间发生的,它是音乐中一切情感和欲望得以抒发、实现的前提。只有在这个空间里,《Ass Hole, I‘m Not Your Baby》里的愤怒才能引起共鸣,也只有在这个空间里,《Bitch》里的那句“You Are A Fucking Dirty Bitch”才能被扭转为自我赋权的口号。


挂在盒子上成立于1998年。次年2月,乐队就作为中国第一支女子朋克乐队登上了美国《新闻周刊》(Newsweek)的亚洲版封面。这时的挂在盒子上还没有发行第一张专辑,乐队开始在那个名叫嚎叫俱乐部的北京酒吧演出,但据说并没有受到当时活跃的其他朋克乐队和乐迷的欣赏(这是委婉的说法),而乐队在美国媒体上的亮相更是加剧了成员和本地圈子的矛盾。当男子乐队可以理所当然地栖身于那个与现实作对的朋克形象,并以此为自己的反叛或是胡作非为赋予男性英雄气概,性别的不对称使这支年轻的女子朋克乐队在当时的环境里变成了奇观式的矛盾修辞。自然而然,挂在盒子上的音乐中,愤怒与挑衅指向了迫使她们背负凝视的现场本身——如果演出现场的氛围永远无法成为《Yellow Banana》里虚构的那样,那么她们至少可以向观众表明态度:我们不是来为你们表演的,我们要反过来让你们感到不安。


接下来的故事可以被形容为一次出走:乐队于2000年底签约了一家日本唱片公司,接着在日本发行了首张专辑,此后的两三年间在日本和美国巡演。尽管如此,北京始终是挂在盒子上的故乡和归属。乐队最真实的快乐、愤怒与忧愁都来自那里。由此产生的错位在歌词上进一步深化:乐队所有歌曲的歌词都是英文,主唱王悦的中式英语发音使本就不完全符合英语表达习惯的歌词更加难以听清。但这一切似乎都没那么重要——“没什么意思?”——你不需要对每句歌词做精读分析,那几句突然清晰有力的歌词片段(往往是脏话)就足以释放人声的所有情绪。而其他的歌词则在歌声中溶解、重合、蜕变,与吉他、贝斯和鼓融为一体,时而是一团炽热的烈焰,时而是一颗冰冷的“红色彗星”(《Red Comet》)。


《Newsweek》杂志1999年1月刊封面

与出走相对的另一条路径是输入,即欧美唱片公司将滞销的音像制品损坏处理后作为塑料废品卖到中国的过程。这个贯穿了整个九十年代,直到互联网和MP3兴起才逐渐褪去的打口带热潮,像电击一样刺激着一代青年人的耳膜、颅骨和神经。人们想象中的“西方”所包含的一切驳杂、异质、相互矛盾、不同时代的声音一下子涌入大街小巷的录音机和随身听。毫无疑问,1976年Sex Pistol在伦敦酒吧里刺耳的呐喊声在二十年后的北京引发了共振,而对于挂在盒子上来说,更有共鸣的先驱是在九十年代初的美国华盛顿州掀起riot grrrl运动的Bikini Kill。无论是出走还是输入,这条可以暂且被称之为朋克精神的跨越时空的暗线早就超越了中–西二元对立的束缚;与此同时,这一精神的实质也早已脱离了单纯音乐意义上的“朋克风格”。


《Yellow Banana》专辑封面,2002年,由京文唱片公司嚎叫品牌发行。

写这篇文章的过程中,我常常回到一个互联网上为数不多的挂在盒子上的演出视频。[1]那是2006年在北京13Club的一场纯女性演出,当时吉他手已经离队,乐队只有三个人。演到第二首歌曲《You Lost Everything But It Is Not My Fault》时,专辑录音里的吉他与鼓点都不见了,沈静放下鼓棒,和王悦一起,随着贝斯低沉的旋律,开始了一段比原曲中的乐器更猛烈、更有穿透力的二重唱。这样的合奏形式变本加厉地延续到了下一首歌《Trio》——人声毫无保留地成为乐器,歌词让位于直接传递强度的各种声音,象征意义被超越语言的现场冲击力无情地甩在身后。歌曲最后那几声如全身抽搐一般的狂烈尖叫,在那个年代粗糙视频音质的化学反应下,反倒被成倍地加强,扭曲成失真的噪音墙,无比清晰地击中我的神经。


 

注释


 

作者

刘伟田,《歧路批评》的编辑之一,目前由Asymmetry艺术基金会博士奖学金支持,就读于伦敦大学金匠学院视觉文化系。


*更改历史:2023年8月13日,编辑部对本文配图进行了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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