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p of page
花满楼

​碎片

1978年的夏天,正谊巷41号的大院里,泡桐树的巨大树荫下,一个少年正在看一本星球大战的连环画。当他重新抬起头来的时候,这个世界的面容是模糊的,少年卢克无意间触碰到一束投射在空中的光,一位白衣公主在讲述一场遥远的战争,巨大信息的冲击,同时带入给画外的少年。


我走向大门口的泔水缸,缸的边缘上放着几个钢镚,那时候每家每户的门口都会有这么一个陶制的缸,里面的泔水都会有人来收,收完会放上一分或贰分的硬币,那就是我所有的零花钱。收了硬币,捏在手心里,少年走向了后院。


正谊巷41号的大院里有四户人家。最里面住着朱姓人家,祖孙二人,祖父是师院的教授,退休在家,很少露面,孙女在家准备高考,一双长辫及腰,鹅蛋脸,大脑门,大眼睛。那年高考落榜后,朱珠很快就结婚了。他们的新婚暖房是由我压的床。以前结婚风俗,新婚前夜得由一童子睡在婚床上,即使高校教授也不能免俗。


曹姓人家只有姊妹俩和一个夏姓阿姨居住,去后院必须经过他们家,曹姓人家很安静,他们的家人子女都在北京,至于为什么会在我们这个城市居住,在大人们的口中有很多传闻。


后院门不大,是个木门,有门栓和门窝,必须非常小心才能让门不发出声响。后院很大,也很荒,长满了青草。后院是半封闭的,因为这里有个防空洞的入口,那是个人防工程。六十年代中苏交恶,有核武器的威胁,只要居民密集的地方都要挖一个。


单独穿越防空工事是巷子里的少年必经的胆量挑战,就像是个仪式。我捏着汗湿的硬币,终于走到了出口。出口已在另一个大院,这个院子里有户珠姓人家。


珠江玲就坐在院子里,一头短发,阳光下特别像卢克触碰出来的那个白衣公主。三十年后我再一次遇见她时,她披着一件英伦风的花格披肩,笑咪咪地看着我,露出一口漂亮的米牙。


七八十年代初,每隔几条巷子都有一个裁缝店,因为那个时代除了制服,成衣很罕见。裁缝店就是连接世界的窗口。裁缝店老板大都是女性,她们心灵手巧,打板、裁剪的款式都是从电影海报上看来的。


珠江玲的妈妈就是个裁缝。珠江玲是我幼儿园同学,而且是一个床铺的同学,幼儿园大部分时间都在午睡。


我还是用满是手汗的硬币换来一支赤豆冰棒交给了珠江玲,那个时候我开始从看连环画转变为画连环画。第一幅画就是那个神秘光线里的陌生公主。


八十年代初,牛仔裤传入了国内,最早是苹果牌,一条要一百多,差不多是成年人两个月的工资。我第一次被师傅带进他的画室,他就穿着苹果牌的牛仔裤。而我一身自认为很时髦的军装被他鄙视了一整天。后来想明白,人不能以一个身份活着,更不能用身份欺骗自己。


师傅是厦门人,家里是华侨,年纪不大,面容精致得像大卫。毕业分到学校教书,在郊区租了个农家做画室,带了几个都是画了很多年、基本功很扎实的学生。说是学生,更像是朋友,想来就来画两天,不想画就聊天,看师傅画一些怎么也看不懂的流派。


对于我,师傅几乎不怎么教,只是说想画就画,不想画就看,看到想动手就动手。直到我想动手的时候,师傅要走了,去厦门教书了。至今隐约记得的是几盆干瘪的小果,似笑非笑的伏尔泰,愤怒的大卫和一脸心思的摩西。


师傅临走前某晚,让我去拿些东西,我忍不住问师傅,我能画出来吗,师傅有些犹豫地看着我,让我彻底失去自信,师傅忽然说,做个艺术家,得懂黑暗,然后他关掉了画室的灯说,黑暗深远,但是自我。黑暗使人敏感但是独立。失去参照的黑才能重新粘合时间。


那个瞬间,我忽然回到了漆黑的防空洞里,手里捏着汗湿的几个硬币,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希望触碰到某个开关。


2004年初,我在工地施工,忽然身边就出现了面目如画的珠江玲,她浅笑,你还画画么,我摇头,早就画不出来了。我指着工地问,你一直在做服装?是啊,我只会干这个,她紧了紧身上的披肩。


2021年8月,疫情封城,足不能出户。我忍不住拿起画笔,忽然想起师傅。艺术其实更像病毒,它不需要培训,它早在人类之前就存在,更像是宇宙的暗物质,不停地穿过我们的身体。人类所有的桥段它都烂熟于心,就像星球大战里被邪恶控制心智的父亲,和荒漠上悲剧性的日落。


张汉忠画花满楼,2016年9月

 

作者

花满楼,扬州生人,目前在工地包活干,“后来造园”主理人。

Comments


bottom of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