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保卫城市
- 明亮
- 2021年1月26日
- 讀畢需時 7 分鐘
已更新:9月24日
“我在这里提出的讨论命题是,建设改造自己和自己城市的自由是最宝贵的人权之一,然而,也是迄今为止被我们忽视最多的一项权利。我们如何才能最好地行使这种权利呢?”
——大卫·哈维,《城市权利》(The Right to the City)[i]
城市空间既是当代艺术的重要议题,也是当代艺术的发生方式和行动策略。是否存在一种主张“城市权利”的当代艺术实践?它会以何种形式出现?它是要揭示、批判城市变迁过程中的权力关系,还是要通过行动介入城市空间和日常生活?带着这些问题,我想聊聊最近与城市空间有关的几个艺术实践,看看它们为“城市权利”的实现提供了哪些可能性。
研究型项目
先看两组由艺术家主导的城市空间研究项目。
“山城防御体系:立体城市的行动指南”是董勋、吴剑平、鲍大宸三位艺术家共同参与的研究型项目。这一项目从南宋时期川渝地区的山城防御体系中获得启发,考察了山城重庆“立体”的城市空间特质与资本主义“平面化”扩张趋势之间的紧张关系,同时强调艺术家团体作为超越个体的“共同体”在艺术实践和社会行动中的特殊作用。三位艺术家将日常生活视作充满激烈交锋的战场,为对抗消费主义提供了一份“行动指南”。尽管“立体城市”的防御体系在历史上经历过多次考验,这份“行动指南”在当前状况下的有效性仍值得商榷。此外,如何动员观者加入艺术家一方的阵营,如何将“指南”转化为更多人参与的社会行动,这些问题同样值得思考。或许艺术家们会在本月开幕的展览中给出答案。


北京激发研究所正在进行的驻留项目“平等的水域”也围绕某种地理元素展开。策展人姚梦溪以北京的水网为研究对象,邀请几位在北京生活的艺术家和学者沿着凉水河、金门闸、永定河向上游探索,并通过视频直播分享各自的研究和艺术实践。分享者们关注的问题各不相同,但似乎都从具体城市空间中的某种社会关系入手,其中包括对自然资源私有化和圈占行为的反思(“共同性:敞开与圈占——王行坤”,直播地点为北京世纪森林公园/原某高尔夫球场),和对北京南城水系淤塞治理过程中“改造”与“对抗”的思考(“死水与声音——石青”,直播地点为北京陶然亭公园)。策展人在项目介绍中说,这次直播“仅仅作为一个项目发起,接着将持续的是一个公共的视频写作项目。”后续的创作如何展开,项目的公共性怎样作用于社会,我们可以拭目以待。
城市行走
来看两个以身体为媒介、以行走为方法的艺术活动。
昆明KISS小组(全称为昆明情境主义小组Kunming International Situationist Society,诞生于2018年)以情境主义国际(Situationist International)于二十世纪中后期进行的步行实践为蓝本,在昆明发起了一系列城市“漂移”(Dérive) 漫步活动。步行者不能携带手机,在漫步的同时需要完成一系列随机获得的动作指令,比如“做些无聊的事”、“ 从无到有”、“继续下去”。在情境主义代表人物居伊·德波(Guy Debord)提出的“心理地理学城市调研实践”中,行走是研究地理环境的重要手段。法国社会学家米歇尔·德·塞托(Michel de Certeau)在《日常生活实践》一书中也强调,相较于全景式观察,城市行走才是探索和捕捉城市空间肌理的合适方式。对于德波和德·塞托来说,行走不只是观察和研究城市的手段,更是介入城市空间、搅乱既定秩序、开辟新空间的行动策略。KISS小组诉诸的西方左翼理论和实践在当今中国是否适用,情境主义国际在二十一世纪的第二个十年是否需要寻求新的理论武装,这些问题真是令人又伤脑筋又兴奋!

同样以共同行走为主要形式的活动还有内外力艺术小组发起的“散步合肥”。自2020年八月至今,“散步合肥”进行了五次活动,这其中包括半夜进行的城市漫步、一次与购买商品有关的实验、观看《我爱我家》等看似平常的活动内容。“散步”活动不收费,需要提前报名。每次活动都有丰富的记录,包括文字、视频、图片和音频形式的内容,看起来颇像一篇风趣又不失批判性的日常生活体验报告。“散步合肥”是否能像发起人希望的那样改变参与者的生活状态,重构人与人、人与城市的关系?这种改变能否作用于活动以外的日常生活中,又如何克服活动规模和形式的制约,产生更大的社会影响?

社会参与
再看两个由公立艺术机构发起的公共(社区)项目。
第十二届上海双年展的城市项目叫“你的地方”,由澎湃新闻市政厅栏目与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共同发起,此项目以一本上海商业地图集为基底,向公众征集城市研究方案。通过初步筛选的参与者展开自主调查,参加讨论活动,最终几十组作品在展览“我们的地方”中呈现。
第二个案例还是在上海。外滩美术馆于去年十月发起社区项目“客堂间”(源自上海话Khek-Dhang-Ke,意思是客厅)。这一项目联合外滩地区的教育者、艺术家、学者、建筑师、策展人等不同领域专家,通过一系列公共活动来关注外滩区域内“社会与个人经验变迁”,同时为周边居民搭建一个文化交流平台。目前,“客堂间”委托上海的“城市考古”团队,对周边地区的文化历史变迁展开田野调查,尤其着眼于本地居民的生活和个人故事。
比起由艺术家主导的研究型项目以及游击式的实验行动,公立艺术机构发起的城市(或社区)项目更具社会参与性,也更有影响力。“你的地方”通过上海双年展搭建了一个开放的平台,鼓励市民自主发起城市空间研究,并为参与者提供展览机会和多方支持。“普通人”对日常生活的敏锐观察和思考在其中得到了认可和重视。

但如果我们把“你的地方”看作一次主张“城市权利”的社会参与性尝试,就必须仔细思考以下几个(较为苛刻的)问题:项目参与者究竟是谁?他们中有多少工人,多少艺术家,多少大学老师?社会参与的公共性和内在政治性是否屈从于追求社会包容、丰富市民文娱生活的文化政策和意识形态?上海双年展对本土社会问题的回避备受批评,处于边缘地位的城市项目是双年展探讨、介入本土问题的主动尝试还是讨好“高素质公众”的权宜之计?参与者对城市空间的研究能否转化为争取“城市权利”的实际行动?
“客堂间”也需要面对类似的诘问。如果作为美术馆社区项目的城市空间研究仅仅是邀请各路专家来主导研究,然后将成果分享给社区居民,那么“客堂间”改名为“外滩沙龙”(或许这与外滩美术馆的气质更加相符)不是更好?同样需要警惕的是,城市居民的个人经验经过文化精英的打包后,容易成为文化保守主义话语中用于宣扬民俗民风、标榜文化底蕴的脚注,也有很可能转变为可供售卖的知识类商品。值得一提的是,与“客堂间”合作的“城市考古”团队也长期举办城市行走活动,形式为由领路人带领参与者沿着策划好的路线一同行走,参与者须缴纳99元或149元的费用。这听起来难免有点像是专业“导游”带领下的人文地理体验课程,与在青岛和合肥的出现的“漂移”和“散步”大相径庭。
上面谈及的艺术活动只是城市空间在当代艺术中的一个缩影,从它们身上我们可以观察到城市研究和空间实践在不同艺术生产方式中展现出的多种面貌,也可以看到当代艺术连接研究与实践、批评与行动的可能性。或许可以认为,主张“城市权利”的艺术实践的确存在,但处境危险。如何防止城市空间和日常生活成继“绘画鉴赏”和“摄影鉴赏”之后的另一个鉴赏对象?如何为“城市权利”的实现寻找新的工具和策略?当代艺术须要勇敢地给出答案。
[i] David Harvey, "The Right to the City", New Left Review 53, 2008.
延伸
董勋、吴剑平:《山城防御体系:立体城市的行动指南》,《画刊》2020年第8期
https://mp.weixin.qq.com/s/N7WI5Uqsrj8fJ5IyTnjnWg
Organhaus《山城防御体系:立体城市的行动指南》展览开幕预告
https://mp.weixin.qq.com/s/8jfGv6j0OpzXfE2-QPD_4A
激发研究所驻留项目“平等的水域”项目介绍https://mp.weixin.qq.com/s/egsTmJhmV403mzCOjAlFMA
王行坤,“平等的水域”项目之“敞开与圈占”(直播录像) 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NU4y147rb/?spm_id_from=333.788.videocard.0
石青,“平等的水域”项目之“死水与声音”(直播录像)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Ez4y1S7qg/?spm_id_from=333.788.videocard.3
KISSFEST II 漂移昆明:城市里的游戏时刻
回顾|未知杂货铺——散步合肥第三回
从“你的地方”变成“我们的地方”——第12届上海双年展城市项目汇报展
外滩美术馆“客堂间”项目介绍
https://mp.weixin.qq.com/s/gKY5rQWUtUSKkxRCSF-MGw
上海城市考古系列行走-1月下半月活动
重庆工作研究所第四季直播
情境主义国际文献Situationist International Archive https://www.cddc.vt.edu/sionline/si/situ.html
Spatial Agency“空间能动性”项目 https://www.spatialagency.net/
米歇尔·德·塞托:《日常生活实践: 1.实践的艺术》,方琳琳、黄春柳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
大卫·哈维:《叛逆的城市:从城市权力到城市革命》,叶齐茂、倪晓晖译,商务印书馆,2014年。
作者:明亮,一位懒惰的城市居民。
封面图片:Guy Debord, The Naked City, Illustration de l'hypothèse des plaques tournantes en psychogéographique, 1957. 来源:Frac Cent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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