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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黄梓耘

言语怎么会没有那么好呢——读玛吉·尼尔森的《阿尔戈》



在《阿尔戈》(The Argonauts)的开篇,玛吉·尼尔森(Maggie Nelson)混乱地、断断续续地讲述自己与跨性别伴侣哈里·道奇(Harry Dodge)相恋的经历。她仿佛想诉说爱和亲密关系中的脆弱,又仿佛要谈起语言的有限和无力,有时又像即将开始讨论超越二元的性别身份。


在这片由文字编织的混乱中,读者很难整理出清晰的线索来为自己接下来的阅读导航。尼尔森恼怒地质问自己,也质问我们:“言语怎么会没有那么好呢?(How can the words not be good enough?)”[1]


《阿尔戈》是尼尔森2015年出版的著作。它最初由一家独立的文学出版社Graywolf Press在美国出版,简体中文译本在2023年由上海出版品牌明室出品。在这部被视作将自我理论(autotheory)写作引入美国主流文学的力作中,尼尔森的生命经验、私密情感与她对性别理论的反思穿插交融于彼此之间。原书名“The Argonauts”指的是希腊神话中驾驶神船阿尔戈号(The Argo)前往科尔喀斯求取金羊毛的五十位英雄。尼尔森在开篇不久就引用了罗兰·巴特关于这艘船的比喻:“一个主体说出‘我爱你’这句话就像是‘阿尔戈英雄在航行中翻新了船只,却一直使用同一个船名’……每当恋人说出‘我爱你’时,其意义一定也在每次被说出时更新……”言语作为船只的外形不曾更改,但它承载的内容与意义却永远在变化之海中沉浮。


对言语的有限性与不确定性的讨论贯穿《阿尔戈》全书。对尼尔森而言,写作是她“强迫自己闭嘴”后所选择的观察与表达方式。然而,她常常在一些时刻怀疑言语是否“足够好”,尤其在写作关于最亲近之人、最私密之事的过程中。诗人玛丽·奥本(Mary Oppen)因无法容忍让言语削弱自己分娩的经历而选择闭口不谈。同样地,尼尔森也不确定言语的有效性,甚至恐惧它对“真实”的不可避免的粗暴断言(assertion)。是否真的可以通过写作表达、思考一切,哪怕是不可言说之事?言语是否会侵蚀、削弱它所试图描述的情形?如同部件逐渐被更新的阿尔戈号,或内涵不断变化的那句“我爱你”,被言语归纳、阐述和谈论的真实情形往往极为多变和具体,容易因为被“总体化”而变得空洞,失去意义。在写作《阿尔戈》的同时,尼尔森深知对私人经验自传式的回顾易使作者陷入虚无的抒情。而另一方面,她也提出,怀疑言语、拒绝表达的态度无济于事,它并不能保护真实和具体,甚至会有“将未说之物奉若神明”的嫌疑,从而使人不再奋力用言语传达尽量准确的意涵。“指责一张网有洞有任何意义吗?”她的写作与难以用文字阐释的激烈感受勇敢地较着劲,不断抽搐,等待着偶然的成功突围。


《阿尔戈》,由明室Lucida出品,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李同洲翻译,图片由作者拍摄。

在书中,流动的性别、身份、酷儿欲望就是被言语所局限的种种涵义之一,也是尼尔森试图在不厌其烦的思辨中描摹的一艘“阿尔戈号”。酷儿群体人称代词是她举出的例子之一。尽管教育可以逐渐使外部世界接纳不同个体的首选代词,但外人用来称呼一位T[2]的“他”将是一个不同的“他”(“a different kind of ‘he’”)。同样,对于经历性别转化的个体来说,“跨”(trans)作为一个简化后的统称,唤起的叙事在一些情况下可能毫无用处:并不是每一个跨性别者都符合“生错了身体”这个执着于两个固定性别的刻板描述。乐于贩卖身份的主流文化急于用语言做出适用一整个群体的定论,却难以接受人们对自己的性别和性取向的感受本就是一团乱麻这一现实。[3]


“这到底算哪门子‘酷儿’?”——尼尔森在《阿尔戈》中多次发问,有时是惊疑不定的反问,更多时候是批判性的重思。她讲述自己与伴侣组成家庭、养育孩子过程面对的困扰和危机,不断辨析酷儿身份对他们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她问读者,酷儿群体内部应该分出孰优孰劣,谁更“纯正”、谁是“冒牌”吗?同性恋本位(homonormativity)对社会意识形态和权力结构的拥护的确威胁到了反叛的、逃逸的酷儿性,然而,只有当酷儿是一种地下的、边缘的、非法的身份时,它才有颠覆性吗?尼尔森引用了摄影艺术家凯瑟琳·奥佩(Catherine Opie)生产后接受《Vice》杂志采访的选段,采访者在其中对奥佩说:“呃,我认为你从SM人士摇身一变成为母亲…这在某种程度上令人震惊。”——她就不能同时是个BDSM女同性恋和一位母亲吗?[4]在同性恋本位的阴影笼罩下,“婚姻”和“生育”这样的词似乎都意味着一种来自保守派的污染。可是,尼尔森指出,这也是一种陈腐的二元论,它将酷儿身份与不以生育为目的的性欲捆绑起来,简单粗暴地置于生殖和女性身体的对立面。在一个异性恋世界和新型资本主义携手以超高速挪用、吸收“性反常”的时代,尼尔森看似老套的“个人即政治”式的讲述以锐利具体的反思刺穿了由投射、映像与酷儿群体内部焦虑构成的疑云,为激进的酷儿未来勾勒形状。


在《阿尔戈》中,尼尔森成为母亲的具身经历有着超乎寻常的重要性,它串起了书中对酷儿身体、自我和言语的思考。怀孕与哺乳一再提醒人们女性身体的动物性,令“孕妇”与“写作/思想”被定义为难以共存的矛盾体。尼尔森也面对这样的挣扎:“我没办法在写作的同时还抱着自己的孩子。”然而,笔尖淌出的文字就像母亲因为无法随时喂奶、所以用泵奶器吸出的乳汁,它们承认距离、承认有限性,尽管面对无法弥合的割裂,却依然不断试图馈赠最好的东西。


尼尔森认为,怀孕本身即“反常性的体现”,它不仅会完全改变一个人“正常”的身体空间和边界,也会通过颠覆一个人对欲望和亲密关系的认知彻底粉碎、从而重塑其自我——这是另一艘“阿尔戈号”。在书的前半部分洋洋洒洒地铺开的对哺乳、试孕、养育婴孩、亲子关系的漫谈逐渐在后半部分收缩,直到紧紧环绕分娩这一生与死交汇的时刻。一场诞生(尼尔森对自己分娩经历的描写)与一场死亡(道奇对他母亲逝世时刻的记录)交缠着出现,支离破碎的语句就像被粉碎的身体,讲述着言语无法承载的痛楚和爱。“言语怎么会没有那么好呢?”我们再次想起尼尔森开篇的质问,于是发现书中来回拉锯却关联含糊的写作、性别、爱与斗争其实本就是一体。


“阿尔戈号”是哪些东西?驾驶着它、一次次改造着它的阿尔戈英雄又是哪些人?“他们的灵魂是在比我的灵魂炽热无数倍的火焰中锻造出来的——那里,我获得了一种对表达(articulation)本身作为独特的保护形式的巨大信心。”


 

注释

[1]本文引用的所有内容均来自:玛吉·尼尔森,《阿尔戈》,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3(李同洲译)。


[2]原文是butch,意为有阳刚气质的女同性恋,中译本译者按照中文世界习惯将之译为了T(tomboy)。


[3] 原文是“…sometimes the shit stays messy.”


[4]摄影艺术家凯瑟琳·奥佩因其聚焦女同性恋、酷儿及BDSM群体的肖像系列作品闻名。奥佩通过宫内人工授精怀孕,并于2001年诞下一子。


 

作者


黄梓耘是一名生活在伦敦的编辑、写作者和翻译。她有关当代艺术的写作见于《艺术世界》、《岛聚》、《歧路批评》等。她的虚构写作见于包括《Sine Theta Magazine》和《Tiny Molecules》在内的文学杂志。


感谢吴作人国际美术基金会对本文稿酬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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