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1日,周四,新裤子乐队的庞宽在微博上预告了他将从23日周六起,在北京的星空间画廊“举办一次为期14天的现场加直播的行为艺术展”。一并放出的活动海报是张照片——墙角摄像头视角下,庞宽站在灰色水泥地上“画地为牢”,和装着物资的透明塑料箱一起被白色胶条划出的方形圈住。最显眼的装备,是随后直播中成为关注焦点的白色坐便器。
两天后,4月23日下午4点,展览如期开幕,但庞宽踏着的平面从海报中的水泥地上升为高出地面的一方木台。穿着宽大家居服的庞宽在台子上或躺或坐,沉默地刷着手机,和观众没有什么交谈和互动,他仿佛被单向玻璃围绕着,对投来的目光毫无察觉。
4月24日,庞宽的“拜拜迪斯科”在星空间开幕。图源微博 @庞宽新裤子国货教父。
庞宽是新裤子的乐手。新裤子在2019年冒独立音乐之大不韪参与线上综艺《乐队的夏天》后,迅速达成了乐队微博粉丝超过百万的目标。因为这场综艺,新裤子这支90年代末听着打口碟成长起来、被称为“北京新声”的新潮乐队在中年时成功沦陷,作为“土摇乐队”(主唱彭磊的戏称)进入大众视野。庞宽也被更多人认识。在新裤子的表演中,庞宽忘我、无厘头、神经质的表演常常催化着现场气氛。他远非优雅的舞蹈,邀请着观众一起狂欢。
我是新裤子的歌迷,却不记得有没有读到庞宽在微博发布的活动预告。当时我在上海,是封城中的“天选之子”:有居所、有少量存款、没宠物、没孩子,父母在外地且健康无虞,小区还让下楼活动。但那阵子我几乎无法工作,随时被通知要下楼核酸,疲于微信群团购消息,也不能不看朋友圈,阅读有关方舱、转运、饥饿、急救的新情况。庞宽的活动介绍没有“隔离”二字,但“14天”立刻令人联想到席卷多地的新一轮封城(隔离多以7天或14天为单位计)。对入境者来说,14天就是落地之后在酒店隔离的第一个时段。庞宽的活动能引起这么大反响,和新冠大流行的第三年,隔离正成为人们普遍的切身经验有关。
直到四月底,我在社交媒体读到当代艺术和剧场艺术的从业者的尖锐批评,我才留意到庞宽这场名为“拜拜迪斯科”的行动。对庞宽的批评主要有两方面。一,认为“直播隔离”是作秀,哗众取宠,在疫情中浪费人们的注意力;二,认为庞宽在这14天中衣食无忧、懒散怠惰,从“行为艺术”来看,绝对算不上精彩之作。庞宽的确引发了很多关注:他的活动发布微博被转发超过8000次,乐迷们自发拉了微信群追踪直播中庞宽的动态,几日之后#庞宽上厕所#也冲上微博热搜。
在第二类批评中,庞宽的隔离被拿来与艺术家谢德庆的作品《One Year Performance 1978–1979》比较。1978年,谢德庆仍是美国的非法移民。他选择将自己关在笼子里整整一年,不与人交谈、不读书、不听音乐,比许多现代监狱的境况都要原始、赤裸、暴虐,只维持着低限度的生存。通过肉身与行动,谢德庆将“囚禁”这一概念转译为严苛的行为、精确的条件,并用一年时间将这一现代社会的特殊状态转化为个体的常态。与之相较,庞宽的行为当然“不够狠”。在中国1980年代后的行为艺术现场中,“狠”常常是当代艺术家在谈论作品时的重要语汇,可以指创作中的痛苦、风险、折磨以及材料的异常等等。“狠”将行为从日常生活中提炼出来,显示出作品中的观念。
但正如批评庞宽此次行为的“假艺术节”指出的,庞宽和谢德庆的作品并不在同一个语境中。谢德庆除了被称作行为艺术家,他在Wikipedia上首先被描述为观念艺术家——谢德庆的媒介除了自己的身体和行动,很重要的,还有观念(concept)。他的作品中行动与观念共构,作品的自足也与他仍可精确掌控自己的媒介有关:谢氏作品的生效并不需要与观众互动,也和谢氏艺术家之外的身份无关,人们无需了解谢德庆就能感知到作品的力量。他的作品自足、简洁,和西方六七十年代时观念艺术的美学一致。被拿来与庞宽比较的中国行为艺术家何云昌的作品虽然更加有机、柔和,但在叙述中也依然诗意——何氏2012年初春时在北京户外裸露的土地上躺在了一个睡袋上,直到土地长出青草,从开始到结束,他等待了28天。谢德庆和何云昌作品都是个体的行动,而这些行为的再现常常依靠少量的照片和一段凝练的叙述;而在庞宽这里,以这些经典行为艺术来作为衡量标准,“拜拜迪斯科”在美学上就失败了——24小时直播让人们可以观察到他每一个细微动作,“屎尿屁”成了被大众讨论的焦点,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不断解构,直播截屏变成迅速流通的表情包。
庞宽从一开始就明确自己这场隔离一定要有直播,一定要有观众。4月20日,庞宽去星空间找朋友画廊主房方、设计师朱砂第一次聊自己的想法时,房方把这场讨论录了下来,并在22日将录音发布在了播客“不谈艺术”。这场谈话对我们理解庞宽的行动提供了许多原始信息。比如,庞宽很清晰地提出这件事中不可或缺的两点是独处与直播,最好也有现场观众。但如何独处、生存条件如何把握,庞宽没有确切想法,具体实施受到了房方与朱砂的许多影响。在讨论迅速推进至这一隔离的实施时,比如庞宽吃什么、是否可以带杂志、拉撒如何解决时,操着京片子的仨人都很明确,认为要小心把握分寸,不要让这场行动被解读为抗议。所以房方与朱砂说,“不能绝食”,庞宽因此放弃了已经尝试过的、像电影《火星救援》中马特·达蒙一样每天只吃一个水煮土豆的想法。在疫情这个节点上,他们之间似乎有种共识,那就是在朋友圈“转公众号”的公共表态已经失效了。
这种对作品去政治化的想法,或许是为了安全,但我认为更多是出于对艺术的判断。他们要避免艺术成为另一种对政治的服务,不想被理解为宣言式的、与威权对抗的异议。或许对他们而言,那是不足以改变现实,只满足艺术家自我虚荣的创作。如果这场自导自演的隔离不是抗议,那是什么?庞宽说是一场“party”。谢德庆把人生看作一场囚禁,庞宽则觉得人生就是无数场“爬忒”组成的。他的party,轻松、傻愣、无伤大雅、自得其乐,一人也可成局。在讨论中,庞宽的隔离从宗教式的苦修和生存主义的实验变得更加“现实主义”(朱砂/房方语)、也更戏谑——庞宽可以带杂志、带时髦衣服、带酒带茶、带自热食物,像奔赴一场真正的party一样,尝试在隔离中苦中作乐,维持一个口味刁钻的文艺工作者的日常生活。(虽然,以“后现代”描述庞宽或许更加恰切——他的创作方式是向观众敞开的,形式则颇为流动。)
4月20日的谈话中,房方问庞宽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做,庞宽回答,“越快越好”。21日,庞宽发布微博,23日,直播便开始了。在庞宽发布的微博里,他称自己要做的是一个“行为艺术展”,这也是他的行为引起争议的导火索之一,比如“界面”在报道时,就以“躺着玩手机何以成为行为艺术?”为题。然而,“行为艺术”这一词汇在最初的讨论中其实从未出现,庞宽当时的用语更加准确——“艺术事件”。或许是因为这一行动要在画廊发生,“事件”就迅速变成了“展览”;也或许,庞宽只是带着戏谑来宣告他的“行为艺术展”。当代艺术、尤其是行为艺术中常常涉及的对社会和艺术系统的批判,在庞宽最初兴奋地想要直播一场隔离时,其实并不重要。庞宽多数时间里刷手机抠脚挠头、时而荒腔走板的表演,对于希望其透露批判立场的人来说,如果不是全然犬儒,至多也只能算皮里阳秋。
不过,庞宽的行动发生的语境和当代艺术、行为艺术完全无关吗?限制庞宽行动的高1.2米的台子被一些观众称为“孤岛”,“孤岛”所在、摄像头无法捕捉到的物理空间却是结结实实的画廊——这方木台位于一间典型的白盒子(white cube)展厅的中央,四周的白墙上还挂着另外一位艺术家潘琳的油画。星空间位于北京的798艺术区、主要经营当代艺术,在这样一间画廊里,庞宽脚下的木台甚至可以被解读为一件雕塑的基柱、一幅绘画的画框(好吧,我可能发挥过头了,不过台子的高度1.2米也常常作为作品悬挂高度的参照)。有位观众在“不谈艺术”播客的平台提问,一开始仨人讨论的是“画地为牢”,“为什么后来又做了台子呢?”,主播的回复是,“形式感很重要。”
如果打造木台的框架是为了让庞宽的行为更有“作品感”,木台所在的实体和无形的艺术体制框架,却在作品的考虑中欠奉了。被拿来与庞宽比较的另一位行为艺术家Chris Burden曾在1972年举办展览,展期中Burden在一张单人床上不吃不喝、待了22天,这一行为带有对画廊、展览体制以及现代艺术的强烈批判;与之相比,庞宽不是不够“狠”,而是忽视了作品发生的语境。或者,他注意到了却不在意。庞宽对“拜拜迪斯科”的考量范围如直播摄像头的视野,画廊没有被摄像头捕捉,画廊语境也未进入庞宽的考虑。
这场隔离从一开始,就有两种不同的语境交叠着——一边是娱乐为先的大众传播和流行文化,另一边是强调批判的当代艺术体制。星空间一直在这两种语境中。带着对青年风潮的兴趣,画廊早年推广1970年代出生的“卡通一代”艺术家,近期邀请模特cici项偞婧加入合伙人、发售新裤子彭磊的nft作品。但这次庞宽的隔离,星空间大约没有打算在当代艺术行业里宣扬——它的微博和公众号没有在开幕前发布消息,直到4月30日在微信公众号才推送说明预约现场观看“庞宽行为艺术展”的方式。(值得玩味的是,后来的一条推送里,星空间将这一称呼改为“庞宽个展”。)这场展览没有策展前言,也没有艺术家访谈。对其作品在当代艺术语境中的价值,画廊没有显示出足够的信心。
对庞宽来说,画廊不宣传没有什么影响,他事前就相信这事儿一定会“爆”——他自己就可以带来这样的效果。庞宽想象自己的行动时的语境,其实不是行为艺术,不是当代艺术,而是通俗流行文化里的艺术。在“拜拜迪斯科”结束之后,庞宽在《大内密探》播客中回应了自己被与行为艺术家谢德庆和阿布拉莫维奇比较:“这俩人看《我爱我家》吗?这俩人看《我爱我家》笑出来才是行为艺术。”庞宽行动中与当代艺术体制关系的不精确引发了艺术专业人士的批判和误读。在被紧急事态和底层困境填满的信息流中,他的小布尔乔亚隔离的确显得无足轻重。这场反诗意、反宣言、反英雄主义、反理想主义的隔离,如其所愿,未演变成对摄像头下隔离生活里对监视和审查的讨论。
而我们也可以借《我爱我家》这一1990年代充满政治智慧的情景喜剧去理解,庞宽的自我隔离为什么没有像陈冠希的《我吃和拉都在这》那样带有对大众的讽刺意味。2018年,陈氏在离星空间不远的UCCA搭出一间透明玻璃屋,三天的时间里,他任人围观。如果庞宽调用的当下媒介是直播,2018年时流行的则是拍照和社交网络——在拍与被拍之间,是私人和公共生活间模糊的边界、也是大众对名人生活的窥私。而庞宽呢,他面对人们对他如何上厕所的强烈好奇,并未觉得被冒犯,只是背过身、小心翼翼地用毯子遮住自己。
这种温和或许缘于他一旦进入角色就投入演出,也或许因为他对目光的善意理解。庞宽作为一个乐观的表演者,在意的似乎仅仅是被观看。这些观看会导向什么?庞宽无法预知,也就此打住。像许多人谈到的,庞宽的隔离无力介入现实(也和许多人的当下境况相似),甚至像1990年代初的玩世现实主义一样避免撞上政治,但庞宽创作中的材料除却这个堆满了杂物的舞台和他自己,还有他和人群中一些个体早已存在的连接——ta们分布在中国不同地方,并不是当代艺术从业者,但早就认识了新裤子,理解庞宽是谁。ta们在庞宽的百无聊赖里看见了自己的困窘,在他的隔离中看见了隔离着的自己。庞宽直播开始,歌迷们一起谈论熟悉的乐手和他滑稽的抠脚,常常在灾难里被用作统计救援信息的线上文档,被网友们用以接力写作《庞宽14天行为艺术观察记录》。在常常有几百人同时在线的编辑者里,不乏被封校的学生,也像庞宽一样没有油盐酱醋、明火热水,只好一顿接一顿吃着方便面、自热锅。在这些毫不严肃的讨论里,人们一起开着玩笑,彼此安慰——是这般目光、这样的无意义转化了庞宽的行动。
如果像庞宽说的,他最初想传递一些“治愈”,那么他的方式并不是作为关怀者、而是作为被关怀者承接住了人们投来的目光。学者Donna Haraway在讨论人类和信鸽的关系时,曾经引用科学家Tanya Berkoff的话,“其实是我们的鸽子在做着真正的爱的工作”(Our pigeons are actually doing the work of real love),因为“‘真正的爱的工作’并不是想要去爱谁,而是真诚地被爱着”(the “work of real love” is “not about an emotional need to fall in love but to be genuinely loved by another)。人类需要喂食和训练鸽子,但在具体的关系中,鸽子接受驯养也需要许多自发的创造和理解。庞宽在直播中不与镜头互动,在看平淡无聊的直播时,人们也投射着自己的情绪和想法,他因此成为了部分人共同的“电子宠物”。庞宽躲避政治、贴近日常生活,原本让其行动欠缺锐利,但他的无所事事恰好安慰了同样无所事事的陌生人,陌生人交汇的目光,又创造出天涯共此时的空间。在这场无聊的直播里,政治的缺席,幸运地被一场因关心而起的政治填补。但这预料之外的动人之处,是否会被当代艺术、行为艺术的关心者纳入考虑,以至下一次扩大对行为艺术的定义?
5月11日,庞宽的隔离即将结束时,网友们纷纷在文档上留言,其中一条写到,“这是疫情期间我能离展览、离众人最近的一次”。更多人说,“一定要在音乐现场相见。”
参考资料
庞宽, 房方, and 朱砂, 《4. 话赶话就有了画廊十四天》, “不谈艺术”播客,022年4月22日。
庞宽, 房方, 朱砂, 相征, 《Vol.984 听庞宽说说这14天是怎么过来的》, 大内密谈播客,2022年5月12日。
《庞宽14天行为艺术观察记录》,https://docs.qq.com/sheet/DT25Rb2hPZ1ZBaWxC?tab=84k1tq,2022。
赛车星冰乐,“新裤子庞宽在箱子上连续直播十四天,我太喜欢这个行为艺术了,于是自己亲自去搞了个快闪。。。”,https://weibo.com/7586977214/Lrl33usrR,2022年5月3日。
《庞宽14天隔离直播,是艺术的反思还是虚假的作秀?》,Hi艺术, 2022年4月27日。
尹清露, 《躺着玩手机何以成为行为艺术?庞宽14天无间断直播的无力与陈旧》,界面文化,2022年5月7日。
作者:聂小依
内容编辑:黄梓耘、刘伟田
特约文字编辑:向阳
封面图片:爱画画的冬寂
封面制图:黄梓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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