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一遍又一遍地循环播放腰乐队的专辑。其实我并不会真的一次听很多遍,只是常常听着听着就觉得所有歌都连了起来,仿佛可以一直继续下去,没有尽头。这种感觉像是在夜间的高速公路上驾驶,注意力锁定在无限延伸的车道和律动着的道路标线上,两侧的景致不时穿透黑夜抵达视网膜,留下痕迹然后迅速消失。速度的增减跳过大脑直接作用于身体,意识在清醒与睡眠的界限徘徊,只觉得有一股力量坚定地、温暖地将我向前方推进。
腰的音乐很难被定义,也拒绝被定义,因为它寻求的是《公路之光》(2008)第一句歌词里宣布的“诗意”——这种诗意或许应当被理解为poiēsis,即新事物的形成和到来本身。一定要说的话,腰的作品是入乐的诗词,是具有史诗品格的歌谣,是诗与乐的相互成就和相互超越。诗句在歌曲中被赋予生命,裂变为一个个音节,在重复的节奏段落所规定的时空间距中自由地跳跃、匍匐、收缩、伸展。汉语施展着它作为单音节语言的内在音乐性,每个独立音节发声的同时既生成音调也编排着歌声的节奏。主唱刘弢的声音就这样在乐器编织的旋律之上不受约束地按照自己的步伐跳起舞来,时而活泼轻快,时而沉稳缓慢。于是,歌词在腰的音乐中通过人声实现了自己,获得了质感、重量和时间中的延展。歌词的语义及其牵连着的广阔的文学世界撤到台后,包裹着歌词、赋予它形状的人声完成了对歌词的超越,同时又在音乐中创造出无法被化约为文字的新的意义。一种诗意在腰的音乐中发生了,它栖居于彻底融入音乐、成为音乐的吟咏,将不可抑制的动力注入声音的蓄势、起伏、颤抖、停顿、爆发。
2008年的专辑《他们说忘了摇滚有问题》是腰对这种诗意的一次深刻实验。《K男抒情曲》中的人声在呢喃与高歌之间不协调地来回变换、相互堆叠;《海鸥之歌》在零碎的钢琴声中以两种不同方式演绎了两首承载着二十世纪历史激情与伤痛的诗歌——张元勋和沈泽宜的《是时候了》和林昭的《普罗米修斯受难的一日》;在《高山下的花环》的后半部分,上百条人声采样在随着行进的鼓点不断积累、叠加、回响,不同口音、声调、音色、响度的人声发出同一句“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专辑最后“未定名”的音轨暗藏着《公路之光》的另一个版本,与原曲相比,这一版本节奏更缓慢,吉他和其他乐器的音色更为清脆、细腻,刘弢的声音更加松弛、放肆,也更加脆弱,几乎随时就要失去平衡。这种诗意的政治强度在《垃圾好比你的脸》中达到了极致:在简单的吉他伴奏中,某位前总理的演讲录音与刘弢悠扬的歌声形成奇妙的二重唱效果——“中国人民已经一劳永逸地解决了吃饭的问题了!”“这次我/和故事的主角们/统统晕倒在/大国的怀/拉伊哟/拉伊哟……”。如此轻巧的并置让人一下就注意到演讲声中扣人心弦的韵律和节奏,紧接着,你会发现,歌曲正在排演两种诗意的相互碰撞、纠缠、对抗。可以说,这张早期专辑的志向不仅是对标题所指的“摇滚”发出质疑,更是对音乐性与政治性之间更为根本的关系展开实验。
如果说腰的早期创作带着困惑和义愤,那么《相见恨晚》(2014)以及乐队重组后作为寸铁发行的《近人可读》(2020)则彰显着自信、自洽、自如。先前的消极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充盈的愉悦感。这种愉悦并不直接对应优美、缱绻的曲调,它更接近尼采描述的那种存在本身的快乐。吟咏在音乐中自由惬意地肯定自身、表达自身,史诗与悲剧依然贯穿歌词,但歌曲却散发出超越苦难的泰然和轻盈。《他们说忘了摇滚有问题》中闪烁的诗意在这两张专辑中被充分地释放和拓展,随诗意而生的愉悦不仅作用于乐队自身,也呼应着《公路之光》里的那句调侃——“艺术/仍然是国家里/最普遍的/那一种便秘”。我们必须聆听埋藏在这句调侃深处的郑重和严肃,只有这样才能理解腰在自述中所说的“我们为民工,底层的人民写歌”,也只有在这个聆听频率上我们才能开始领会“我们究竟应该面对谁去歌唱”这一发问所包含的深刻意涵和远大抱负:歌唱之于腰,关乎艺术,关乎国家,关乎艺术在这个国家中的健康,关乎这个国家中每一个人的健康。在这个意义上,腰的诗意所实现的,便是将艺术从困顿、从恶劣的环境、从贫瘠的审美、从阻塞的历史意识中一发不可收拾地解放出来,仅此而已。
作者
刘伟田,《歧路批评》的编辑之一,目前由Asymmetry艺术基金会博士奖学金支持,就读于伦敦大学金匠学院Advanced Practices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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