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次去看彭祖强的个展时 ,伦敦都热得不像伦敦。两次都是午后,我穿着在这里很少穿的背心,肩膀被太阳烤得发烫,睁不开眼睛。
去展厅要先穿过一个狭长的小花园,左右两侧挤着很多与人齐高的植物,掌形的绿叶交错遮挡着后方低矮的建筑物。我没缘由地想起老式的居民楼。蓝色玻璃窗,水泥墙面,防盗栏杆,悬于半空的空调外机在炎炎夏日叹着气嗡响。
展厅里也热。从光线刺眼的室外推门进去,一瞬间什么也看不见,只是立刻觉得室内又闷又热,额头和后背很快就开始出汗,手心也变得黏乎乎的。从湿热的黑暗里浮出的第一个小小的屏幕上,一个只穿工字背心和短裤的女人站在树林里,拿着一小瓶虎标万金油往身体各处涂。音轨里的蝉鸣把我网入这片树林。她在热带吧,我想,同时看着她的手指在汗湿的脖子上把油膏抹开。
要怎么跟没用过虎标油的人描述它的味道和触感呢?只有皮肤捕捉、理解了它留下的带着轻微刺激的清凉,语言难以渗透。
左边,一排塑料软帘连成一片弧形的隔断,剥开闷热昏暗的展厅,伸进这组题为《keep in touch》(《保联》, 2020-21)的影像装置深处。《keep in touch》是展出的三组作品之一,其名“keep in touch”字面翻译是“保持触摸”,实际意为“保持联系”。“联系”和“触摸”同为人和人之间的连接方式,但一虚一实,一个看不见,一个摸得着。展厅里的塑料软帘将这虚实不定的模糊关系摆到我眼前。这是国内老式超市和药店门口常见的那种塑料帘子,此时在高温下散发着快要熔化的气味,几乎可以想象它的表面变得粘手。有一个屏幕被幕帘掩住,透过磨砂质地的塑料变成数条交叠的浅色光晕,影影绰绰看不清楚。我一时不知道身在何处,不知道是不是要掀开这层薄膜才能辨认。
绕过帘子发现有两个双面的幕布被影像的光浸透,一高一低地漂浮在展厅中央。一只手在一个屏幕上转笔,四只手在另一个屏幕上翻花绳。不需要太多提醒,我的手指就立刻记起了转笔的经验。转签字笔,因为塑料笔杆轻便顺手,适合以食指、大拇指和中指配合,推着笔连续飞转。钢笔更重,金属表面光滑,也不经摔,适合在五个手指之间沉稳短暂地来回翻转。有两个声音在闲聊——也许是翻花绳的那两个人?像梦一样不明结尾、难溯开头的对话伴随着翻动的手。其中一个女声讲起自己在暑热的异国与陌生的女子打乒乓球,连续抽球不小心激怒了对方的故事。短短几句话里,没来得及显形的亲近和惺惺相惜就陡然变成了让人失笑的决裂。
录像中的白色细绳被两双手织成不断变幻的图形,又很快在错误动作下坍塌成一团乱麻,呼应着那场乒乓对打中的张力、合作、亲密和破裂。转笔的手也在不经意时失误,笔落在桌面上,我几乎听到“啪”的一声。影像变成两双相似的手在互相修剪指甲。随着指甲剪发出的有节奏的脆响,几根手指轮换相触、交叉。超8胶片的颗粒质感像一张邀人摩挲的亚麻床单,盖在这些亲密而隐私的动作上。但构成这些动作的却是一把刀具和两双相互制约的手,其中隐约藏着不适、尴尬、脆弱和危险。手沉默着,勉力维持着不稳定的触摸/联系。
“她从身后跟我打招呼的时候,会用指头戳我,”间幕写道。
沉默在《保联》的第五个录像中延续——后来才知道我去了两次都看错了顺序,这个被单独放在阅读室里的录像本应该是五个中的第一个。阅读室窄小,屏幕在离门只有几步远的墙上,跨进门迎头就看见一辆巨大的车挤在屏幕中间,正面瞪着我。两个男子分别杵在屏幕两端,身体间隔着那硕大的车头,四周只有虫鸣与植物。这不明身份的二人一言不发地站着,闪动的眼神只在瞬间交汇,一触即离。在狭窄的观看空间里,我好像被尴尬地塞进了他们无言共处的密林中,不知道该站还是该坐。抬头,低头,倚在车门上,扶住后视镜,可能是紧张,可能是尴尬,有人终于忍不住探身进车放起了音乐。但从车里传来的电子音乐只能徒劳地热闹,暗流涌动的沉默继续向外漫延着。
录像戛然而止,像一个轻飘飘的句号兜起所有难以言述、无法定义的感知,揭走了细密地缠绕着我的一层声音,味道,温度,情绪,把我留在原地。我从一场短暂的长途旅行里醒来,刺眼的阳光还在炙烤着伦敦。
彭祖强个展“Sideways Looking”于2022年4月14日至6月19日在伦敦Cell Project Space空间举办。
展览相关信息详见:
https://www.cellprojects.org/exhibitions/peng-zuqiang
艺术家网站:https://www.pengzuqiang.com/
作者
黄梓耘,她画画养花,玩玩路边的猫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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