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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沁书

想象是现实和现实的叠加:谈“胡小芳和乔小幻”



“胡尹萍个展:胡小芳和乔小幻”于9月在上海明当代美术馆开幕,展览涵盖了两个项目,美术馆的楼层将它们清晰地划分开来。一楼是艺术家胡尹萍从2015年发起并延续至今的“小芳”项目,该项目源自胡尹萍在一次探访四川老家时,发现母亲在织一种毛线帽子,并被人廉价收购。心疼母亲心血的她便找朋友扮演名为“小芳”的慷慨收购者,开出更高的价格向母亲订购帽子,以此默默保护母亲的劳动成果,这场交易很快吸引了同小镇其他阿姨的加入,于是编织的队伍越来越大,发展成了现在这样一个长期的项目;二楼则是胡尹萍以“乔小幻”这一虚构分身创作的雕塑系列作品,也是“乔小幻”身份的首次揭秘,事实上作品全部由胡尹萍亲手创作,并在艺术市场上收获颇丰。


如果没有细读展言或提前了解的话,很容易误会展览中的作品出自不同艺术家之手,而这恰恰是策展人钱诗怡与艺术家有意为之。将艺术创作与商业化生产分开陈列,交由观众去搜寻两者汇合的线索,于是它们之间的关系昭然若揭——后者在市场中所获的利润被用于维系前者所需的开支。除了各个项目的简要介绍以外,展厅内的作品鲜有文字说明,连美术馆一贯有的“禁止触摸”告示都没有设立,如此陈设既保留了观展的沉浸度,也将理解作品、自由探索的权利交还观众。进入展厅,观众需要穿过色彩饱和的柔软织物,走向二楼,便是进入了展览的暗部。由于许多作品摆放低矮,观众时常需要欠身俯看,以捕捉更多细节,配合上模拟仓库的陈列方式和安静克制的打光,观看的动作如同一场检视——而这些作品的确也已在市场的注视与淘选下身经百战。

“胡尹萍个展:胡小芳和乔小幻”展览现场,明当代美术馆,上海,2022,图片由明当代美术馆提供

如果说,“小芳”项目中那些巨型的帽子、雪糕和巴掌大的小人儿,还有天马行空的房子、满载祝福的火箭是搭建想象世界的柔软砖瓦,那么以“乔小幻”为名的雕塑就是基石,给轻飘的毛线予重量,让它们始终绕不出现实的架构。我在和胡尹萍交流时,她特别强调,希望这两个项目始终被一起提及,因为没有乔小幻带来的资金的话,胡小芳的存在就会瓦解。显然,胡小芳和乔小幻并不只因为同属胡尹萍而被共置。这两种看似割裂的创作模式实际上齿轮般地互相牵连着。在胡尹萍看来,厘清这层关系是理解作品的先决条件。随着乔小幻的身份被揭开,艺术生态的现实展露无遗。创作比想象中曲折得多:艺术家往往需要把自我丢入市场,与藏家、买家们的审美为伍,拿出应允他们期待的作品,转而再用赚取的钱为自己的艺术追求买单。可现今,当源源不断的作品在市场上横空出世,关于艺术创作背后的经济支撑及商业化运营的解释却时常缺席。聚光灯打在艺术品上时,谈论金钱仿佛就是在破坏它们的纯粹。因此乔小幻身份的揭密成了一种祛魅,它摊开在大众眼前的不只是某个艺术家需要面对的现实问题,更是一众艺术家在行业里如何自处的普遍性困境。


实际上,当我们聚焦2000年初在北京黑桥闯荡的中国艺术家,绕不开的话题就是逼仄环境和残酷现实的锤炼。那个年代,大批青年涌入北京追求艺术梦想,怀揣着与热情成反比的积蓄,他们纷纷选择在类似黑桥这样物价低廉、远离都市的村子落脚,连同其他外来务工人员一起,挣扎在首都的边缘。现实是他们作品的底色,它也许会被遮挡、覆盖,但只有身处其中的创作者自己才最懂得现实带给他们的窘迫。胡尹萍作为当时在“北漂”浪潮中起伏的艺术家之一,自然深谙这条创作之路的生存法则,比起退让和妥协,她面对现实的态度更适合用坦然来形容——从她主动挑明自己与商业的结盟可见一斑。


无疑,阿姨们的创作是让人动容的。整个“小芳”项目始于胡尹萍对自己母亲的劳动成果的珍视,由此连带着解放了一群囿于生活或劳作的阿姨们,蝴蝶效应般地掀起了一场小镇生态变革,既改善了阿姨们的生活质量,又给她们带去了比以往丰厚的劳动报酬。随着母亲和阿姨们隐秘的期盼被不断挖掘,即便她们所面对的社会现实不会在短时间发生巨大扭转,但她们在劳动的当下获得了自我实现的愉悦感。在阿姨们的指缝和钩针之间诞生的织物进入美术馆这样的文化场域,我们看到劳作升华成了艺术生产,但足够贴近日常的题材又将作品留在一个大众触手可及的范围里,连展厅里原有的纹路斑驳的水泥柱和裸露在外的管道也像是为野生气质加码的造景。没有墙体阻隔视线的展厅显得十分开阔,“雪白的鸽子”处墙上的“大海”以及“标准配置”处毛线门通往的“宇宙”,让整个空间继续无限延展开来,它们并不高清的画面让我联想到乡镇家庭流行的风景挂画,同样粗糙的质感仿佛象征他们向往但终究一片模糊的远方。这一切很有效地勾勒出一个不加矫饰又闪耀着人性光辉的故事轮廓——婉转深重的母女之情、艺术家力求突破现实的坚持、对基层劳动妇女的关怀和她们对于自我价值追求的觉醒,观众通过不同的切片走进胡小芳的叙事里,获得最直接的共鸣和感动。

“胡尹萍个展:胡小芳和乔小幻”展览现场,明当代美术馆,上海,2022,图片由明当代美术馆提供

然而,这种感动上附着的往往是观众的自我陶醉,一不小心就会将整个项目误读为一个帮扶流落于社会缝隙的劳动妇女的救赎故事,反倒忽视了小镇阿姨们的主体性和主动性。首先,阿姨们选择加入编织的动机就是丰厚的酬劳。一如胡尹萍揭开“乔小幻”真实身份的坦诚,她对于和阿姨们的雇佣关系也毫不避讳。《大粉帽》和《绿帽子》上挂着密密麻麻的金属牌子,分别签了每位阿姨的名字、她们所织的毛线克数和做工日期。这是小芳公司采用的计价方式,简洁明了地概括每位阿姨的劳作和时间,方便结算薪资。这些牌子提示着观众,需要警惕于陷入某种惯性思考,比如无意识间将艺术家置于高位,相应地定义小镇阿姨们为从属于项目的客体,服务于艺术家的意志;又或是过分夸大作品的情感,产生一种脱离理性的膜拜。无论阿姨们如何通过毛线这一媒介来叙述日常,叙述危机,叙述生活百态,一切的起点都是“雇主小芳”,以及“小芳”所给予的物质回报。并且据胡尹萍所说,阿姨们也多次提出过涨薪的要求,也会因为技术的困难或想象的限制而抱怨连连。实际上在阿姨们的视角里,这仅仅是一场你情我愿的“生意”。

“胡尹萍个展:胡小芳和乔小幻”展览现场,明当代美术馆,上海,2022,图片由明当代美术馆提供

双方的关系是动态的、有张力的。对于阿姨们来说,织毛线的本质就是一份挣钱的工作,也许随着渐入佳境,阿姨们主动跳脱出命题自由发挥,去织她们爱好的花草、麻将和生活物件,从中获得了精神满足,但这一切创作还是离不开雇佣关系成立的前提;而对于胡尹萍来说,她是有人情味的收购者,同时也是阿姨们劳动成果的获益者,阿姨们既是具有主体性的劳动者,也是项目的生产者,只有双方的共同作用力,加上乔小幻带来的资金支撑才能使“小芳”项目延续下去。任何一种脱离现实根基和阿姨们自身欲求的讨论都是隔靴搔痒。“胡尹萍个展:胡小芳和乔小幻”可贵之处在于,它不只是“容纳”,而是保护了整个项目的脉络,在将它平移进美术馆的同时,巧妙完成了“生意”到“艺术”的转换。耐人寻味的是,阿姨们主观上受到金钱的驱动,为小芳虚构的毛线收购市场进行编织,同时,她们又在这场转换之间,被不由分说地纳入胡尹萍在现实里所处的艺术市场。在这个市场嵌套市场、商业反哺艺术的立意里,双方之间不存在绝对的主动或被动。

 

作者

邹沁书,喜欢写东西和吃东西。


展览信息

明当代美术馆,上海

2022年9月3日至12月25日


感谢吴作人国际美术基金会对本文稿酬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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