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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张煜航

虚无乡的死亡迷宫

按:《虛无乡远》(2022)是艺术家李继忠的系列创作《无限列车》(2020—)中的七屏影像。这件作品“关注二十世纪初的满洲,在传统帝国崩解与新国家被创造的过渡之际,因战争殖民而推动的大规模人口流动。”


本文作者张煜航以文字为媒介,将读者拖拽进《虚无乡远》中北方殖民地的迷失与无望。

 

My heart exceeding
my need, hesitant between two doors:
entry a joke, and exit
a labyrinth
——‘A Noun Sentence’, Mahmoud Darwish


人类的直立行走可能是寄生性病毒的杰作,这意味着神经系统病变必定早于意识的出现。这种病变大大加剧了大脑的能量损耗,使得其注定早衰和夭折,脑神经对脊柱神经的再编码则是死亡政治的最早实践,随之而来的记忆与遗忘,完成了死亡的原始积累(意味着死亡)。换句话说,这一病变,埋下了人类最早的神经基础设施:死亡迷宫。


与迷宫不同,困境或是陷阱在“设计”之初本就被构想为一个通向终点的过程性的装配。在2019-2020年的系列作品《通向深海的狭道》 中,李继忠所布下的仍为陷阱,是永不完结的太平洋战争中的死亡物流:难民在陷阱残忍的惰性中挣扎,逐渐崩解为深海的怪物。对生命的捕获已在陷阱中完成。但​迷宫从来就没有完结和出口,它存在于完结之后,本身的地基早已由湮灭浇筑,供创世之前与末日之后的无机体穿行其中。而《虚无乡远》中的“虚无乡”,正是这座死亡迷宫。



夭折


迷宫是最早的神经基础设施,亦是末日之后的建构。迷宫看似矛盾的定义,其实揭露了一个简单的事实:末日早已于人类出现前发生。《虚无乡远》的英文名使用了“shadowland”一词(而非“neverland”)。这是影片所泄露的第一个秘密:我们一直生活在末日之中,也就是生活在迷宫之中。


在影片中,开拓民所游荡的矩阵世界极度缺乏历史感,而无人机的多次检视则暗示了超越时间的沙盒属性,即康德所观测到的,寄生于人类下层脊柱中的水晶般的永恒。[1] 满洲里的旷野被全面喷洒了DDT,灰尘与毡帽上的绒毛被锐化的反光所编码,北方的收容所里也并没有吹来带着霍乱的风,因为迷宫正是瘟疫。在这里,第一位开拓民在开篇即背叛了自己跋涉返乡的“徒劳”。石塔中光滑的表面消解了所有行动的物理属性,就连“徒劳”都没有发生过。冰天雪地的景观仿佛成为了一种嘲讽——末日后凝固的时间里,世界将会收割他伟大的死亡。[2]

李继忠,《虚无乡远》,2022,静帧。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乌托邦


迷宫(labyrinth)一词的词源是吕底亚语中的“labry”,意为双头斧。这正巧揭示了迷宫的两面性。它既是乌托邦,也是死者的世界。或者说,乌托邦正是死者的世界。[3]只有将世界完全献祭给死亡,真正的乌托邦才会出现,这是每个法西斯主义者都明白的道理。而迷宫的狡诈之处就在于,它并非将所有劳动判决为召唤乌托邦的徒劳,这一判决的过程实则由陷阱完成。满洲的大东亚共荣圈前哨站作为陷阱的基础设施,在妄念的铁路与完成的纪念碑之间徘徊。但妄念——作为能量集中于大脑复杂化进程(cephalization)的结果,带来的则是有机体的加速退化。[4]开拓民们首先是铁路职员、投资者、军人与技术人员,之后是农民和手工业者。他们被超越时间的乌托邦捕获,成为了被斩首的“历史的天使”。他们的大脑向前开拓,但身体却向后被卷入无限崩解的战争之中。当这种后退推进到了死亡,迷宫就随着开拓民的尸体被唤醒。


这就是为什么,虚无乡迷宫中的游荡者的行为展现出精神分裂般的精准。他们的大脑在乌托邦的加速中被烧毁,而在迷路反射(labyrinthine reflex)之下, 他们的身体只能强迫性地重复僵尸般精准的动作。迷宫的黑土地将这些尸体催眠为“抵御来自北方乌鸦”的“稻草人”,催促他们在露水未干时收割大豆,又在漫长的冬眠之后,催促面无表情的他们向着故土盲目地进发。殖民地的牺牲品是控制性病毒早期实验的重演。而在“第二天”被母亲抛下的女儿,正如同那名在“第五天”从儿子单车上跑开的母亲——就像为那群女性开拓团民的到来而打磨光滑的河岸(“第四天”)——发生在生者世界的过往唤起残存松果体上的热病。

李继忠,《虚无乡远》,2022,静帧。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一切都已经死亡”


“一切都已经死亡”——迷宫如何才能让个体生命经历并承认这一论断?在虚无乡中,返乡民所经历的,与其说是去完成,不如说是去遗忘他(他们)已经死亡这个事实。信号噪音带来了氰化钾,这是太平洋战争中庞大的黑魔法物流最后一次发挥其效用。但这些崭新的通路一经建造,便遗忘了自身,因为只有遗忘,才能保证死亡无机工作的继续。玉音将持续向空无一人的乱坟岗放送,[5]而永远通电的高压电网继续灼烧着白骨。没有介错人的切腹,并非指向热寂。迷宫从不需要消耗线性逻辑。温热的肠子在地面上划出千道伤口,以不同的热力学速率将时间内转,而上方连着的头颅只是被先祖遗忘的旁观者。“耐其所不能耐,忍其所不能忍”,死人故此拖着白骨在迷宫里爬行。这些死者最终忘记了自己,就像在十九世纪患上“铁路脊椎病(railway spine)”的铁路事故幸存者,她们在“无限列车”上再一次陷入了冬眠,被通古斯铁道萨满的咒语运送回迷宫的入口。影片的结尾也暗示了这种重复:那对衣着得体的夫妇脸上闪过疑惑,他们望向迷宫,却什么都没有望到。


北美原住民O'odham人的神话中,造物之神I'itoi是天地之间首个存在者。他创造出人类,赐予其文明。“最初的神都是疯狂的神”,[6]I'itoi也是战争和暴行之神,他从地底召唤出已经死亡的Papagos,将他们催眠成杀戮机器,用来创造更多死者。在O'odham人的石刻和编织物中,I'itoi被描绘成一个站在迷宫入口的神。人们认为他的起居之所位于巴博基瓦里峰(The Baboquivari Peak)的迷宫之中,而这迷宫也是O'odham人生命过程的迷宫。O'odham人将在那里见到他们的守护神,同样,迎接他们的死亡。

李继忠,《虚无乡远》,2022,静帧。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1] Thomas Moynihan, Spinal Catastrophism (Falmouth: Urbanomic Media Ltd, 2019).

[2] Edgar Saltus, The Philosophy of Disenchantment. (New York: Houghton, Mifflin and Company, 1885), quoted in Thomas Moynihan, Spinal Catastrophism, (Falmouth: Urbanomic Media Ltd, 2019)

[3] Jason Bahbak Mohaghegh, Omnicide Mania, Fatality, and the Future-in-Delirium (Falmouth, UK: Urbanomic Media Ltd, 2019).

[4] 或者进化,此处为同义词。

[5] “日本战败的决定,在 1945 年 8 月 15日中午 12 时,由天皇透过收音机广播宣布,这是世界史上的重大事件之一。日本裕仁天皇发表「终战诏书」的广播,一般都称之为「玉音放送」。”资料来源:国立台湾图书馆。

[6] Mohaghegh, Omnicide Mania, Fatality, and the Future-in-Delirium.


 

作者

张煜航,理论虚构写作者。


关于作品的更多信息,请见艺术家个人网站:


感谢吴作人国际美术基金会对本文稿酬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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