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行
- 瞿畅
- 7月18日
- 讀畢需時 14 分鐘
已更新:7月20日
2023年初,我趁着在巴黎驻留的春假,去伯尔根看了 Cici Wu 和她的朋友们组织的展览“彩云桥:不如相忘于江湖”。展览里,她用竹片和宣纸扎出的《彩云桥》架设在60年代社会主义政治宣传和当下中国隐约残存的政治理想之间,既黯淡又晶莹。展览后,我们报名了一个峡湾之旅,具体的旅程已经模糊,只记得被火车带进雪山、带上行船,再转入巴士,夜晚回到城市时,恰好看到了极光。
2024年在柏林的初冬,我去了 Cici 在柏林的艺术空间Scheusal的展览“Travel Star between Ceasing and Arising”。穿过垂挂着水彩画的空间时,映着翅膀和花鸟的宣纸会随着气流飘动起来,像是荡起的涟漪。展览内厅幽暗的放映空间里,卧着一个蜷着双腿、略显疲态的小马纸灯。小马斜对的录像《另刂》(2023)里,纽约、香港、北京的不同场景、现状和回忆被缝合在一起,松散地勾勒着华人的失落史。那晚,才搬去柏林的我大部分时候都停留在小马的身边,汲取短暂休憩的安全感和宁静。
2025年的清明,Cici、我和朋友 Echo在东莞的石米空间里住了几天,为一场夜间放映做些准备。我们在暴雨来临前的下午给屋院池塘清理浮萍、整理屋内主人的旧物。Cici 提议向过世的屋主报备我们的活动和计划,于是我们在庭院里香气最沁人的桂花树下上了一支香。香点燃后,下了一场小雨。
过去三年,我总是在不同的地方和 Cici 碰面——经过的地方、感觉是家的地方、焦虑彷徨的地方。Cici 在北京出生,在香港渡过青少年时期,然后在美国生活和工作,也在不同的地方驻留和创作。在文章《迁移作为立场》中,她谈及不同地理中肌理相仿的政治伤口,提出一种以流动地域为基础的“迁徙美学”,作为持续表达、感受和身心修复的媒介。我虽然不太相信持续移动的可持续性,但也能明白她透过“迁徙”勾勒的历史潮涌和生命往復。从职业艺术家工作中常见的持续旅行,到她作品中不断徘徊、相遇的人与时空;从都市间跨国穿梭的新自由主义节奏,到在这不乏讽刺的节奏中敲击出柔软又有抵抗性的音符——谈论 Cici 和她的创作需要许多移动,在此地与彼处之间,人与人之间,事件和离散之间,锐利和柔软之间,批判和天真之间。
组织这篇文章时,我在想,怎么在她所勾勒的流动地理之上用流动的语言讲述她的创作?怎么用情去写一个围绕“情”创作的艺术家?毕竟,情是流动的主体间渗透;情的世界让人迷失也正是因为持续移动和多重的主体使它难以被测绘,难以被现代性的语言描述。我需要一些坐标来定位我们在这些流动地域中的旅行。这里的“坐标”不应该是“定位”,而是一种移动中的节奏和脉搏。我想到她柏林展览的名字“Travel Star”和她在展览介绍里写的短诗,讲述“星行之歌,如同生命起伏,朋友聚散。这是在宇宙的位移的间歇里,找寻被失落的感受。”[1] 或许星星可以是个合适的开始,毕竟,它们是我们世界里最遥远的疆域,是可以被持续追踪的位移,也是连接过去和未来的光束。恰巧 Echo 是个星像学爱好者,我们一起在线上读了一次 Cici 的星盘,让我借机找到几颗导引我们谈话的行星,作为游历 Cici 创作的起点。

金星九宫,处女座 [2]
刑木星、天王星
太阳系里,金星的亮度仅次太阳和月球。它光芒亮白,可以在地球映出阴影。金星是一颗类地行星,质量、体积、与太阳的距离都和地球相近。因为光芒和距离,金星常被描述为美和爱情的象征。落在九宫处女座的金星交织着远行和理想的动能,表达着对变动世界的感知。被刑克的金星也必定体会着来自不同角度的压制,它的光或许更加涣散、漂浮、缺乏明确的叙事和目的。
Cici的大学时期在香港城市大学休息录像艺术和电影理论,对她来说,光或许确是讨论美和爱、理想和世界的起点。几天前,她给我发来了让-吕克·戈达尔(Jean-Luc Godard)的科幻黑色电影《阿尔法城》(1965)中的一段对白,其中一句是她 2017 年的早期作品《Closer, Closer, Says Love》的标题出处:
—什么是爱呢?
—你的声音、眼睛、双手、嘴唇。我们的沉默和语言。
来去的光。
我们之间的微笑,和
我们看似不变的时间里的昼夜更迭
为众所爱,为一人所爱
你沉默着许诺快乐
爱唤更近,恨唤远离。[3]

在《Closer, Closer, Says Love》里,Cici 用她的光频捕捉设备“fluffy light”(绒光)记录了电影《月光男孩》(2016)中的光线变化。这些亮度持续变幻的光被投影在墙面上,照亮悬挂在空间里的自动轨道装置。当光线达到特定亮度时,轨道上的的物件(硅胶包裹的叶子、草莓、布块)便会向彼此靠近,然后再随着亮度渐弱,慢慢分开,像是游曳的恋人。
光的流动既是可见的穿梭,也完成着不可见的连接和对神秘空间的开启。在不同的文化和信仰里,灯都时常隐喻着召唤和引渡——天灯、提灯、水灯,甚至南瓜灯。作为一种灯光技术,电影透过编织故事、渲染光影来塑造现实。[4] 在短文《离开影院》里,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用一段具身的描写讲述电影结束后、身体退出影院时,近似催眠将将醒来的绵软感。[5] 在巴特看来,尽管电影作为大众媒介时常参与对人文叙事的商品化和扁平化,电影及其光影叙事和空间氛围却可以组成当代世界少有的灵魂出窍仪式。如果“召灵”听起来太过玄幻,我们或许可以把它放进情的框架里,将灯的光影所召唤的、彼此流动的主体理解为情。与人物的共情、现实与故事在播放时的相互渗透使投入的观众进入一个被情和情节填滿的空间。
电影的光束是 Cici 早期创作里的主要媒材。作为当代情感叙事的编织材料,它们亦或点亮、亦或附身于艺术家雕琢的物件。流动的光影与日常的物件相遇,将物渲染成情动之物——像是被点亮的行星。光的流动与物的移动在她的作品里抒情地相汇,摇曳在个体的爱恋和生命轨迹的交错起伏之间。Cici 作品中的恒常主题——“爱”——时常都基于生命中弥漫的“动”,人和物的移动、光的流动、心的悸动。被“动”所渲染的“爱”溢出惯常的爱恨情仇的叙事,变成一种更长时间和更远距离中的共振。遥远时空中对应的潮汐节奏、相似的气息和似曾相识的印象和质感都提供着“情”的可能。[6] 这种对亲密性的理解为她潜入不同的历史和记忆提供温柔的入口。时间是循环的,距离是起伏的——这个被她称为“爱”的亲密情状持续地流动在她的作品,和作品所连接的物、人、图像、音符之间。[7]
木星七宫,巨蟹座 [8]
冲土星、天王星、上升
在2018年的影像装置《离开白色尘埃》里,Cici 回溯了韩裔美国艺术家车学庆生前未完成的电影《蒙古的白色尘埃》(1980)。电影讲述了一个在20世纪上半叶在日据中国东北长大的韩国女孩的故事。在多重殖民之下,语言被层层剥夺,使她最终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在一段自白里,车学庆将记忆标记为电影故事的主体。这里,记忆并不是没有实体和重量的离散话语,而是包裹着时间和空间、“我们”和“他们”的巨大有机体。它不仅是个体叙事的集合,也是可感、可嗅的实体。个体记忆是这庞然大物上的一道伤口,虽无法呈现全貌,却打开感受的通道,让人触摸到记忆间交错相连的肌理和脉络。[9] 《离开白色尘埃》里,Cici 所试验的便是记忆的物质性,以及它如何将不同个体缝合。她将自己幼年时的迁移经历潜埋在基于车学庆的电影分镜所铺设的装置里。《蒙古的白色尘埃》的电影光晕投影在一阵整齐排开的物件上:年轻女孩的瓷塑像、模糊的母亲照片、母亲的手和梅子核......这些物件暧昧地摇曳在车学庆和 Cici 的回忆之间,为探索记忆的质地提供了一个入口。投影机亮白的方形光斑和地面物件映出的矮影所打开的记忆切口既不是集体的,也不是属于个体,而是一条连接着女孩和母亲、艺术家和艺术家、冷战和现代化的主体间通道。深入记忆肌理的伤口割开共同的感知,这既是通灵,也是爱。
在她的创作里,Cici 所聚焦的不仅是电影作为一种现代影像技术,也是电影流光中浮动的古老巫术。她用缠绕着故事的电影光线催眠日常物件,制造不同人、情和灵的相遇。那些以光为灵的情动之物所连接起的是亲密性流动的多重路径:地理之间、主体之间、时空之间、记忆之间。它们附身于不同的材质,以不同的方式游移,像是带着迷路的男孩回家的小牛纸灯、淌着被遗忘梦想的彩云桥、带着灰烬的轻盈缓缓漂浮的书......基于此,她探索电影对记忆的承载,和记忆透过电影所表达出的物质属性。她所关注的不仅是电影的叙事,而是它的身体:“声音的颗粒、字幕的叹息、灯光的束线”,以及它们在日常空间中凝结成的、充盈着连接可能的情感物件。[10] 在她的创作轨迹中,这些物件也逐渐地从略显机械化和雕塑感的日常物件转向更加轻盈的宣纸、水彩和竹片。
在2019年的影像装置《庾文翰未完成的归途》里,Cici 首次使用自己拍摄的电影。她对光的处理也因此出现了转变:从借用已有电影的光线转为在电影内外(包括电影的叙事空间和放映空间)植入光。在佛山学习制作的纸灯成为她传递光的媒介。庾文翰是香港回归后最早的失踪且未寻回人口之一,他患有自闭症,2000年、15岁时在九龙与母亲走失,随地铁误入罗湖口岸,被海关人员认定为大陆籍,进入深圳罗湖,自此失联。在这部关于庾文翰的影片里,Cici 制作的小牛纸灯幻化成男孩的妈妈,伴着清脆的铃铛声,带着他的灵魂沿着地铁和渡轮,寻找回家的路。母亲记忆中他爱去的地方、失踪档案里记录的对话成为归途上零碎的音符和指引。电影画面之外,Cici 在展览空间的角落里安置了小牛纸灯和几盏在香港电影道具仓库寻得的、弃置已久的吊灯。像夜空里微闪的星,它们轻轻点亮被逐渐遗忘的香港电影史、在边境迷失的孩子、思念孩子的母亲,和那些政治与人性交织的旋律。
在随后的作品里,Cici 也尝试将纸灯改装为影像的记录装置,将编程控制的数码相机植入灯笼,替代沉重且机械化的 Bolex 摄影机(《灯笼大罢工》系列,2021–)。从电影里的光线交织,到纸灯引渡的时空穿越,和持灯者穿梭的物理维度,光在她的创作里变得愈发轻盈、动态、去技术化。

她通过作品去靠近(和爱)的他者总是映照着她自己——找不到语言的女电影导演、渴望又不可得的恋人、走失的孩子、在历史档案中迷路的小石头。因为他们从来都不是历史叙事的主体,所以他们的相遇也总是安静、轻盈的。观者需要放下一些成见,仔细地、动情地聆听,才能在那不乏破碎和臆想的轻响里找到久违的、真诚的、人性的回响。《Dislocated Love》系列(2023–)里,她以古代女性文人的工笔画作为镜,在重绘时,为画中景物填入不同的颜色,连成她与她的共情时刻与对话。光虽然在此时缺席,但宣纸仍旧以透薄脆弱的肌理与光线保持着交织。在伯尔根的展览里,Cici 把她的宣纸画绷于展厅窗前,窗外的光线变化便融入画作当中,诉说一场“主体间旅行”的阴晴。
土星一宫,摩羯座 [11]
合海王星、上升
我最感兴趣的是 Cici 的土星。Echo 说,土星有很强的收缩能量,代表自我的管束和生命里的挑战。土星落在一宫和摩羯座时会令人表现得老成持重、具有压迫感。这很不像我认识的 Cici,一个作品围绕着光和轻盈材料的艺术家,一个有时显得过于烂漫天真的人。或许如同光与影的同行,轻盈和沉重也是相伴的?
对我来说,Cici 将“轻盈”最大化的作品是她以美国实验电影导演斯坦·布拉克黑奇(Stan Brakhage)1963年的短片《蛾影》的胶片为蓝本绘制的两幅水墨画。《蛾影》不涉及任何拍摄,布拉克黑奇将蛾翼、花瓣、草尖贴在16毫米胶片上,再转印至放映胶片,由灯光打出时长为4分钟的光斑。在一场访谈里,Brakhage 将这部抽象、迷幻又充满脆弱感的短片视为自己的镜照——困窘艺术家对视觉表达的不断试验如同飞蛾扑火,贴在胶片上的薄膜与放映机器的刺眼光线相照,映出一种深刻的悲伤。

《Re:Mothlight (Changing Brightness 01)》(2023)中,Cici 用工笔画的技法细描整卷胶片上的有机膜瓣,它们的纹路、翅脉、薄薄的边缘和淡淡的颜色;《Re:Mothlight (Wash Away)》(2023)中,她则用水墨晕染的方式勾勒出一张大幅的蛾翼。我在土星的提示下,开始从两幅宣纸水墨画的轻盈质地里读出沉凝的重量:微小透白的蛾翼与的晕染着厚重墨色的大尺寸绘画间的差异,胶卷的高速机械转动与工笔画节制缓慢线条的对比。无论是在时间、视觉还是体感的维度,两幅绘画里轻与沉的张力间都透着某种庞大和迟缓。这或许正是一个影像创作者去触碰半世纪前实验电影人创作心境的方式:蔓延在宣紙肌理中的墨汁映照著胶片上灼熱的翅膀和花瓣。
如果带着土星的忧郁去看 Cici 的作品,轻柔流动的光影之下总是不乏沉重的情绪、困难的情境、解不开的惆怅。在庾文翰的故事里,她的影像和空间并没有追随真正的“轻”——将走丢的失语男孩抽象化为中港地缘政治里的一个权力关系符号。相反,它们流向的是最绵密和难以诉说的情绪——一个失去孩子的妈妈沉重的思念,反复的思忖和带他回家的愿望。在纸灯影像装置《彩云桥》里,60年代早期的政治宣传摄影被剪辑成充满童真黑白的静帧影片,小石头、葡萄、种子和家庭旧照像间或跳跃在档案图像中,有时像穿行在书页间的昆虫,有时又像记忆里的眼泪。Cici 在作品里质询的并非政治暴力的显影,而是我们在抹去伤痛时,同时擦洗掉的美好愿景和政治理想。在她刚刚完成并展出的纸灯装置系列《来自未归还的灵灯》(2025)里,Cici 回溯展览场地上海外滩美术馆的建筑前身,和它在70年代被用于存放逾400万册文革时期被抄图书的历史。模仿彼时图书被扎捆的形态,Cici 用竹片和手工纸制作了数百件“书札”纸灯,它们点亮建筑的不同角落,也顺着楼梯窗户逐层向上漂浮。纸灯的轻盈似乎慰藉着书籍的沉重,而手工纸中的叶片和花瓣则重复着布拉克黑奇在《蛾影》中燃烧和自噬的悲伤。
Cici 作品中的沉重感,或者说政治性,或许恰恰体现在“轻”和“重”的流动中。它们并不意图在对立的逻辑中强调一侧的道德重量,而是基于人的相遇、情的流动、光的穿行,尝试着黏合轻与重——在沉重的历史里拾捡轻盈的梦想,在飘忽的浪漫主义里调和稠密的记忆和人性。于是那些暴力和创痛的也与浪漫和天真的发生着共情和相遇;思辨和感觉、政治和人性也能够触碰彼此。
“在巨怪面前吹一片羽毛或是舞一支剑”,这是我在和 Cici 讨论沉重与轻盈时她提供的比喻。听起来有点傻,我暗自笑她。写这篇文章时,我逐渐想到,如果她的灯、纸、影像和画是羽毛和剑舞的话,它们所直面的怪兽或许并非我们惯常定义的黑暗,比如极权的政治、沉重的历史、结构性的暴力、现代性的洗刷。这个巨怪可能是我们(和她)自己无意识携带的沉重:那些被磨损的记忆、被压抑的情绪、被清理的知识、找不到语言的渴望、找不到连接的心。前者的黑暗对轻舞无感,它是机械的,没有魔法,无法回应柔软、善良和美;只有后者才能被羽毛和剑舞挑动,因为心灵有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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