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曹澍:命运算法
- 龙星如
- 7月8日
- 讀畢需時 9 分鐘
“时间是一个悖论,它或折叠或扭曲。这种多边形可以类比于炭堆上舞动的火焰:这儿一处被中断了,另一处又垂直蹿起,灵动而出人意料。”
——《我不想保持正确》,拉图尔对塞尔的五次访谈[1]
我去看曹澍的表演性讲座《像掌纹一样藏起来》,在昏暗的现场,他坐在脚手架上,戴着一顶红色的头盔,好像在一个未完工的工地。这场“讲座”抑或“表演”是通过在他自己建模的游戏场景中行走而完成的,当屏幕亮起,脚手架上的曹澍沉入了阴影,而游戏里的主角开始显影。
主角是另一个曹澍(曹澍’),穿着一样的棕褐色衣服,有着一样的身型。

状态机和自我复制的消失点
曹澍开始控制游戏里的曹澍’跑动。“他”所在的场景似乎是一座废弃的工人电影院,椅子上爬满了藤蔓,树叶轻轻摆动。
状态机(State Machine),全称为有限状态机(Finite State Machine, FSM),是一种数学模型,用于描述具有有限个状态、状态之间的转换规则和输出行为的系统。在电子游戏里,许多看似在不断切换状态的事件——循环抖动的树叶、翻滚的波浪或来回巡逻的敌人——都是由有限状态切换的状态机完成的。状态机用简单的规则,运算出了游戏世界看似繁复但信息量和算力都极低的背景。大部分的状态机只是在无意识(随机)地切换自身,故而有限状态机也是NPC行为建模的经典起点——NPC存在的本体论来自于“可枚举”。
一个状态机构成的世界并不必然是单调的,甚至因为有大量状态机行动者(agents)的共同存在和状态切换,这个世界或许会形成一种结构性的表达能力,一种超越无意识背景的质感。正如博尔赫斯小说里具有循环路径的有限迷宫,往往有着不可思议的体验方式——尽管在本质上,它仍可被当作某种有限状态机,一个单空间的循环。
我时常在曹澍的作品里邂逅各式各样的状态机。他似乎沉迷于这种重复带来的荒诞。比如《活在昨天的人》(2019)中,一个不知来自何处的人,把五年来曹澍在早晨醒来记录下的散碎梦话,编织成了无数个以“这个昨天”开始的故事轮回。又或者,在《无限和无限加一》(2020)里,若干个茶杯用嵊泗列岛的方言机械地重复着对话,讨论一个住满官员、有无限个房间的招待所如何接收新的访客(希尔伯特数学问题)。这件作品的现场似乎也在暗示“无限和无限加一”——列成一排的屏幕(通道)循环播放着监控视角这座招待所里发生的一切。

《反复点亮落日》(2022)则是状态机在物理空间里的显现。这个装置是一个无人的现场,不断开合的茶杯被投影在墙面,沙方旁的灯被这虚拟茶杯控制着反复明灭。这些极简单的状态开关构成了一个自洽的循环世界,每一个瞬间都不相同,但它在本质上没有丝毫改变——状态机的世界是属于有限和囚禁的世界,甚至其表面越丰盛,越衬得其内核荒凉。如果我们短暂回到博尔赫斯,我们会发现在他的许多故事里,叙述者常常陷入自己亲自运行的系统——我曾在曹澍的许多作品里邂逅过这样的叙述者,或者说,沉溺在重复里的、悲凉的角色状态机。他们玩着无限和无限加一是否相等的游戏。
我似乎感知到,状态机对曹澍来说并非是节省开发成本的工具,抑或从游戏经验里衍生出来的建模习惯,也不仅仅是某种关于自我重复和消耗的现代性荒诞,而是更底层的东西。它是“存在”的最小语法单元,而叙事者也往往由此构成——在一切都不出差错的前提下,每个状态机都各司其职,有序开合或切换的场景,很像是——用我有限的语言来描述——某种程序性的“命运”(“命运算法”)。

法语“Mise en abyme”的字面意思是“投向深渊”。这个术语最初源于纹章学,在被转用到艺术领域后,通常指的是通过对一个艺术整体图像的反复内部复制,从而形成一系列无限递归、最终消失于视野的图像——就像一个人站在两面相对的镜子之间所看到的情景一样(德勒兹与瓜塔里也非常迷恋这种无穷反射的结构)。“Mise en abyme”是一种最基础的状态机,通过“向内复制”的唯一模式(最后一次回到博尔赫斯,这如同包含自己“阿莱夫”和无限套娃的“环形废墟”),将世界引向一个向内隐去的消失点。在更复杂的算法出现以前,也许“命运”仅仅是一个极简的逻辑门。曹澍似乎总是在邀请我们进入他所设计的循环的、通常无中心亦无显著剧情的世界,直到你发现,“循环”状态才是真正的剧情,一个西西弗斯式的开关,仅靠操作自己,便可以构筑出一个无限往复的深渊。
阴影里的曹澍操控着游戏里的曹澍’,离开了开局时的废弃剧场,走上一条弯弯扭扭的甬道。地图的设计者藉由自己的化身,把清晰的路径枝桠遗忘在脑后,跳进了第一人称的迷雾。
数据池,幽灵和忘川
当曹澍’在悬浮在虚空中的小径上行走时,他不断遇见一些似乎是由记忆残片所重构的空间:唐山地震后的防震棚、社会主义时期的工业塔楼、战争中的狼群与山洞。命运三女神逐线、逐格展开编织的时序结构,在这张地图里坍缩成了某种混沌的现在——绝对此刻。
我并不是第一次在曹澍的作品中得到如此的感受。仿佛对他来说,记忆可以被信任,而(线性)时间永远是值得怀疑的——当我们可以从记忆的毗邻与撕裂中找到新的拓扑学,我们的经验便很难再被线性时间所裁定。
我第一次见到曹澍的作品,是他在上海科技大学校区的展览“索拉里斯星”:一组屏幕被封存在铁丝网后的人工草地上,屏幕中是另一片草地。用曹澍自己的话来说,这组作品“从一块瓷砖开始”,这是他出生之后记得的第一个画面。从一块地砖,到一个屋子,再到一幢楼,他试图纯粹通过考古自身的记忆,来拼凑出忧郁的童年空间。在《散步模拟》(2021)中,记忆、梦境和家庭相册都成为了作品实时渲染的荒漠世界里的碎片——被第一人称视角困住的我,漫无目的地在这个形似异星的地表穿行,然后意识到奇怪的飞船、教室和电影院在这个游戏地表空间的“同在”也许是不同的时间在游戏“此刻”的重叠。

当我试图像曹澍一样回忆自己能记得的“第一个画面”时,我发现,和被称为“遗忘”的那片巨大的混沌比起来,那些零星的回忆几乎不可见。正如眼睛要适应黑暗才能看见更暗的星星,“回忆”的技术也许在实质上是“适应遗忘”的技术。在《黑镜》第七季第三集《白日梦饭店》里,模拟系统里的主角Clara在无意中推开了象征模拟世界边界的“门”,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绝对的黑色虚空中,再然后,她遇见了真实世界里的Clara的全部信息(“回忆”),亦即这个数字副本Clara的训练数据。
在许多地方的神话中,都有关于“忘川”(Lethe/Oblivion)的描写,它通常被描绘为一条关于遗忘的河流,饮用河水者会完全失忆(“疲倦”[lethargy,lethargic]的字源也由此而來)。作为死与生之间阈限状态的隐喻,忘川也可以被理解为未分化的潜意识(训练数据),当智能体开始运行,训练数据则不再需要以显性的方式被铭记。
当我试图在曹澍的叙事世界中走得更深,穿行于无数或荒诞、或荒凉的状态机之间时,我发现他所搭建的整座迷宫实际上漂浮在数据池/“忘川”之上,并随着这条混沌暗河的涨落起伏。浮出水面的,是作品中那些可以被称为“记忆图像”的、无机恶魔般的存在——它们大多围绕公共空间展开:筒子楼防盗门上的图案,插满碎玻璃片的水泥墙头,花鸟岛上废弃的会所,横滨伊势佐木町的街区,空无一人的糖厂,雅丹地貌中的研究基地……而承托这些图像的暗河,则是一种更为粘稠、尚未释放的时代情绪:战争的幽灵,核工业的幻梦,中国经济内循环的大潮,工业转型的代价。
在曹澍的世界中,宿命般的历史——从个体到家族,乃至更多人群——成为极为丰沛的训练数据,在潜空间中被列序、乱序、折叠、显影。过去总是混沌不明的,是一种“不平滑的回忆时间”[2];更重要的是,它始终伴随着大量名为“遗忘”的黑暗区块。忘川从无底可见,但我们每个人身上都带着忘川水(训练数据)的痕迹(在一次访谈中,曹澍曾说,感受会遗传,正如野草记得山火的温度,乔木记得大象的足印[3])。“训练数据”是个体记忆与群体记忆之间无名的交错,是埋藏于“遗忘”中的潜在空间——但它却决定了游戏或者程序中智能体的规律(pattern)。也正是在集体的遗忘和此刻主体的显影之间,在阿甘本意义下“突发的黑暗与光明之间的半影(penombra)[4]”,“命运算法”这个词再度产生意义:它不仅仅是模拟系统中西西弗斯式重复的状态机,也是链接数据忘川和此刻意识的隐形绳索。马兰基地童谣的原意被遗忘了,顺德糖厂的捷克工业生产线被遗忘了,父辈的记忆被遗忘了,被遗忘的远方亲戚被遗忘了,核辐射被遗忘了,鬼魂图像被遗忘了——并非饮下忘川水而遗忘,或许是因为被遗忘而形成了忘川水。 而作为水体的忘川和作为潜在运算空间的数据池,都可以帮助解读曹澍作品中似乎不断串线和混搭的时间——个体的记忆罕有如此错乱,而某种群体遗忘中重现的“个体”,则完全可能拥有这样一种记忆,它是一种属于技术-远程-图像的鬼魂,一种在压缩时间里出现的代际精神分析产物。
在《哲学与模拟》中,曼努埃尔·德兰达(Manuel DeLanda)提出虚拟时间即为被数学化、被计数的时间,其对时间轴的操控是物理手段所无法实现的,因此能够产生新的知识,改变实验事件的时间形态(chronomorphing),甚至创造出原本无法被人类感官察觉的“事件”[5]。在曹澍的作品中,我总是邂逅这样的事件。不理解那个沉淀在视野盲区的忘川,便很难理解曹澍作品里迷雾一般的、逃不出去的“现在”。
阴影里的曹澍操控着游戏里的曹澍’,离开了开局时的废弃剧场,走进了山洞,不知道他会不会在洞里遇见无星的暗河。

后记:命运算法
阴影里,讲座进展到了尾声,我开始意识到,曹澍’所在的洞穴世界,也可能是一个人身体的内部,正如集体潜意识塑造了忘川,个体家族的累世记忆或许也同样形塑了身体。
数学家康威在1970年公开了“生命游戏”的设计,这是一种零玩家的元胞自动机系统,通过简单规则模拟出复杂的生命演化和系统行为。通过对游戏规则的改进,人们设计出了极为复杂的更新版本,用来研究自组织现象、群体智能、生态系统模拟、演化算法,生命游戏和许多计算机模拟迷人之处在于,其初始状态和最终状态之间在认识论上是不透明的。
我很少在曹澍的作品里看见对未来的描写(除了《妖糖》(2023)里的未来AI计算的垂直农业场景)。未来在他的作品里似乎是一种策略性的晦暗,他强迫我们在时间中回头。至于未来,自然仍然是存在的,无限的忘川加一,便会抵达未来。 再一次,曼努埃尔·德兰达在《哲学与模拟》中提到,这些过程之间的相互作用本身就是问题的求解方式,换言之,“我们无法在不逐步运行整个系统的情况下提前看穿其结果”[6],也就是说,没有比实际运行系统更有效的计算未来状态的方法——命运算法的本质是“运行”。
曹澍’走到了洞穴的尽头,脚手架上的曹澍操纵着这个游戏里的化身,冲着洞口的微光一跃而下,在无垠的坠落里,曹澍’遇见了他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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