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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刘伟田

潜地:谋划逃逸与黑色学习

书籍信息:Stefano Harney and Fred Moten. The Undercommons: Fugitive Planning & Black Study. Minor Compositions, 2013. 此书为开放获取出版物,欢迎点击文末链接阅读。



“We are disruption and consent to disruption. We preserve upheaval. Sent to fulfill by abolishing, to renew by unsettling, to open the enclosure whose immeasurable venality is inversely proportionate to its actual area, we got politics surrounded. We cannot represent ourselves. We can't be represented.” (The Undercommons, 20)


“逃逸”与“学习”同时出现在Stefano Harney和Fred Moten共著的《潜地:谋划逃逸与黑色学习》(The Undercommons: Fugitive Planning & Black Study)的副标题中,“谋划逃逸”是通往“潜地”的途径,“黑色学习”是“逃逸”的一种方法。这些经过作者们重铸的英文词组似乎在躲避翻译的捕获,它们放肆的意象扰乱了稳定的语言系统。我无法将自己抽离出来,像书中提到的critical intellectual(从事批判工作的知识分子)那样写一篇评论,我必须让这些词语发挥作用,让它们作用于我的身体和情感,让它们引领我踏入潜地。



逃逸


逃亡在黑人的历史上有着特殊含义。在长达数个世纪的大西洋奴隶贸易期间,从非洲被贩卖到美洲等地作为廉价劳动力,又从种植园逃脱的黑人奴隶(maroons)在种植园外的隐蔽区域建立新的居住地。逃亡是黑人在殖民主义现实中解救自己的途径,也是Fred Moten提出的“黑人激进传统”的形成条件和重要属性。[i]对于包括Moten和Harney在内的许多当代黑人研究(black studies)实践者来说,殖民主义语境下的逃逸在当下获得了新的紧迫性。这不仅仅是因为在经历了所谓“后殖民主义”的今天,黑人仍然生活在一个“反黑人”的现实中。更重要的是,在充满伤害、加速毁灭的新的现实世界中,逃逸的意义得到了拓展。


逃逸者的前身是俘虏,俘虏指交战之后被迫受到战胜方约束的战败方人员。交战作为俘获的前提在这里尤为重要,只有经历过抗争才称得上被俘获。在今天的情况下,一切向机制发起挑战的势力都会迅速被攻破、被击败,大多数人甚至还没有意识到战斗的发生就被俘获了。Harney与Moten在合写的第二本书中将这种俘获形容为一场盗窃,俘虏们被窃取、剥夺的不是自由和财产,而是想象和实践一个超越财产、私有制、个体化和主权意识的存在方式的能力。[ii]因此,俘虏的生存法则和生活智慧远比一场对抗性的反叛要更加切中要害。Harney和Moten笔下的潜地是为俘虏们提供的逃逸策略,俘虏们要逃往的隐匿处就是潜地。不过,正如今天的黑人在全面渗透的种族资本主义中无所遁形,我们不能天真地把“逃逸”想象成全身而退。我们无法脱离所处的恶劣环境,这是我们必须面对、承认的现实。正如Jack Halberstam在导言中所说,我们只有在破碎、潦倒、崩塌的现实中寻找一种新的存在方式,供我们呼吸,给我们力量。



潜地


将 “the undercommons” 译作潜地,有两个考虑。一是“潜地”在中文里原本就有“暗中”意思,这与“the undercommons”所蕴含的“逃逸”、“偷窃”等意象不谋而合;二是“潜”与“地”分别对应“under”与“the commons”,前者是表示方位和关系的介词,指潜伏、潜藏、潜匿于某物之中的状态,后者在英文语境中指代供社会全体成员共同使用的自然资源,包括土地、空气等。Harney和Moten用潜地形容始终潜伏于公共领域之中,无法被捕获、被代表、被管束的场域。它是一切封闭领域的外部,但又并非是物理意义上外部,而是封闭领域的管理机制——作者们也称其为“后勤学”——无法识别的部分。潜地是属于逃逸者的场域,它是动荡与不安的代名词,它始终保持对抗姿态(general antagonism),它充满爱,它是黑色的混乱。


对于作者们而言,逃逸不是为了是抵抗“封闭”(enclosure,也指英国历史上的圈地运动)、纠正错误,也不是为了在公共领域所定义的政治参与中通过民主方式获得民主式的代表。逃逸者不对政治负责,也不响应政治的征召,因为政治通过秩序将潜地收编。逃逸者躲避政治的束缚和民主的假象,从包围圈中撕开一个口子,进入绝对的荒野、黑色的领域(blackness)。在描述潜地的同时,作者们告诉我们(潜地的居民、逃逸者),要警惕的不只是显而易见的制度,还有多种多样为制度添砖加瓦的管理机制以及它们的代理人——大学系统、愈发专业化的知识生产体系、善于启蒙式批判的知识分子、金融信用体系、彻底屈从于投资和投机的金融化的个体等等。



黑色学习


在第三章 “大学与潜地”中,作者们向以美国大学为代表的西方大学体系发起猛攻,这也是全书最为人所知的部分。对于Harney和Moten来说,大学是一台巨大的社会机器,它支配着知识生产,将知识专业化、精细化,同时不断为社会—市场和国家—批量生产接受过个体化规训、有自我管控能力的毕业生。作者们将大学的内在矛盾集中在一个大家十分熟悉的形象上:从事批判性研究的学者(the critical academic)。Harney和Moten认为,大学中的激进知识分子之所以能从事批判性的工作,首先是因为他们能忽略自身所在的专业化知识生产机制——大学,而这种有意或无意的忽略是他们得以开展工作的基础设施和前提。批判(critique)是这种知识生产模式中的标志性活动:知识分子通过批判心安理得地与大学机制保持距离,大学从这样的批判中不断吸取剩余价值。作者们笔下的潜地居民们躲避这样的批判,因为它与机制的共谋已经根深蒂固到自欺欺人的程度。


Harney和Moten提醒我们,不要把大学当作需要我们特殊对待、用心保护的机制,即使它出了问题,我们也不用为之担忧。因为对于作者们来说,学习与大学无关,黑色学习(black study)发生在大学的隐秘角落,发生在大学用于衡量知识的尺度之外的场域。黑色学习为受困于大学机制的学生和老师们指明了一条逃逸通道:“从职业和大学那里偷窃,不带歉意也没有恶意”(40)。这里的偷窃不同于私有制、商品化对于公共资源(the commons)的窃取,对于作者来说,逃逸者的偷窃不是为了拥有,它是拥有的对立面;逃逸者一无所有,他们(我们)如同贩奴船货舱里相互依偎的奴隶,他们(我们)之间的爱是潜地的基石。“We owe each other the indeterminate. We owe each other everything”(20)。


 

[i] 见Fred Moten,《In The Break: The Aesthetics Of The Black Radical Tradition》,明尼苏达大学出版社,2003年

[ii] 见Stefano Harney and Fred Moten,《All Incomplete》中的章节“The Theft of Assembly”。在一次与Hanif Abdurraqib的对话中,Moten十分精彩地讲述了他对偷窃的理解和态度,请听播客《Millennials Are Killing Capitalism》的单集“Building a Stairway to Get Us Closer to Something Beyond this Place”,2021年5月。


参考资料


Harney & Moten, The Undercommons: Fugitive Planning & Black Study

https://www.minorcompositions.info/wp-content/uploads/2013/04/undercommons-web.pdf


Harney & Moten, All Incomplete:https://www.minorcompositions.info/?p=1032


Harney & Moten, 'the university: last words': https://anthropology.fas.harvard.edu/files/anthrodept/files/the_university_last_words_fred_moten_and_stefano_harney.pdf


哥伦比亚大学当代批判思想中心(CCCCT)关于The Undercommons的研讨会:http://blogs.law.columbia.edu/praxis1313/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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