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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陈天琪

寻渡——“去田野!艺术驻地计划”评顾

从乌镇赶到练市已是深夜。漆黑一片,学妹还在翻找展厅的钥匙。“展厅”,10间一字排开的圆柱形建筑,落成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原本是练市的粮食仓储站。十几个小时之后,艺术家就要在此展出驻地创作的成果——这被认为是一种能够促成在地联结的当代艺术生产机制。不过,尽管开幕迫在眉睫,展场还有待完善,这也是非得生产到最后一刻的当代艺术的常态。我原本想用几句揶揄表达对此的感同身受,没想到话一出口就变成了矫情的挖苦,不妙。果然,来送钥匙的驻地组织人没有立刻接茬,只在我想要出口补救的前一秒淡淡地说:“想旅游的话应该去乌镇啊。”要庆幸的是,尚在兴建的粮站休闲区还来不及装设路灯,没人看到我涨红的脸。

练市粮仓

兴衰一道桥


练市:桑蚕、运河、诗歌的城镇,这是策展人常蓝在招募驻地艺术家时为这片江南水土提炼的关键词。其中,桑蚕一度是这座小镇的支柱产业,亦是练市镇名中“纟”的由来。又据学者郁震宏考据,史书记载练市为“璉市”,揭示出这里或许也曾是中国最早的玉器交易市场。许多年后,当上古之玉和利民之蚕都在城中销声匿迹,肉鲜味美的湖羊登上舞台,成为了练市对外的招牌。实际上,展览与镇上的湖羊文化节同天开幕——这个发现足以让一个游客喜出望外。归根结底,以湖羊命名的节日,改建为文化休闲区的粮站,翻新成高档酒店的茧站,以及在同一时空中开幕的艺术展览,这四者均为乡村文旅振兴的典型策略。这系列通过文化经济带动共同富裕的探索,构成了近年来地方自我标签化的内在动力。不过在练市,来自外部的压力也不容小觑,这说的是距其不到半小时车程的乌镇。


乌镇,江南古镇,“中国最后的枕水人家”,即使在全国旅游业遭疫情重创的2020年,仍然接待游客超900万人次,实现全年生产总值71.67亿。(1) 2019年,在一篇题为《乌镇是假的》的“10万+”公众号文章中,作者阿甘叔尖锐地指出,乌镇的商业成功依托于一种营造恬淡氛围感的高消费策略,而这种氛围来自于“修旧如旧”的“假”古建筑和扮演乌镇居民的“假”原住民。(2) 实际上,“假”是一种易于识别的修辞,更贴切的说法来自于鲍德里亚,即一种“没有真实来源的模型”。不难得知,这一虚拟模型始于1999年的一场大火。那场大火致乌镇8间民居被毁,但同时带来了设计师和投资人的目光。火灾前4年,画家陈丹青途经乌镇,哀叹其为“炊烟缭绕、鸡鸣水流的地狱”。火灾后16年,陈丹青接受《人物》杂志的采访,称乌镇死而复生。


从电子地图上看,乌镇的小桥流水、炊烟人家纷纷坍缩成一片绿色的图块,这代表景观规划用地。以这些图块为起点,沿京杭大运河往西南复行十余公里,练市即收眼底。近十年来,相比乌镇的凤凰涅槃、名声大噪,练市显得冷清许多,它和大部分古镇一样面临着传统产业转移和年轻人口流失的双面夹击。而这种尴尬被纤维艺术家石冰&林仪以十分戏谑的方式所捕捉到了:这对夫妇为求一卷生丝跑遍练市,无果,最后用从海宁买到的蚕丝完成了作品。可是要知道,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这片土地孕育的诗人指认其为“丝绸的国度”,说“一位少年”在这个国度里长大,此生就“必然和缠绕有关”。(3) 殊不知春蚕有时尽,少年异乡白头。只有在这件名为《迷宫》的作品里,“缠绕”才被以一种具体的行为召回。以希腊神话中阿里阿德涅之线(Ariadne’s thread)作为灵感,石冰从练市的观音堂茧站出发,串联长港和练东两座茧站,一直行进到练市的边界,再沿着一路留下的生丝线索折返。由去往三座废弃茧站的路径纠葛而生的线网,正是围困练市的迷阵。

石冰&林仪,《迷宫》,去田野!艺术驻地计划_练市站驻地创作展 · 临溪空间,行为影像装置 | 蚕生丝、线轴、桌子、练市镇地图、文献若干、假草皮

而在另一件作品中,练市和乌镇,这两座相邻古镇的迥异命运则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联系了起来。建筑师符永鑫因为偶然得知两地之间存在旧石材交易,一路追查到横塘县,最终证实了一则传闻:有一座练市的旧石板桥被卖到了乌镇,成为了乌镇东栅的一处景观。这座老横塘桥早已改名换姓,和另一座几乎一模一样的古桥并排而卧,合称“逢源双桥”。在导游的讲述里,这逢源双桥却古已有之,左路升官,右行发财。这也证实了前文所说的,乌镇的“古建”为虚,江南水乡的梦想为实。光就古镇经济开发而言,此举无可厚非,但矛盾之处在于,艺术是否应该提供“另外的解”?如果是,艺术创作就应该直视符号消费背后的历史和文化价值的亏空。在由影像、文献和田野录音共同构成的作品《重建横塘桥》中,艺术家试图用三维建模的方式等比重建横塘桥,以此勾联一段《练市镇志》中亦无迹可寻的飘零往事。

符永鑫,《重建横塘桥》,去田野!艺术驻地计划_练市站驻地创作展 · 3号仓 | 影像15分钟、文献、田野录音

练市的横塘桥,一座足够一人通过的老石桥,桥头还有一棵“六人才能合抱的大树”(4)——它被迫移花接木的身世预示了一场角逐的开始:在一种行之有效的景观经济面前,无动于衷只能留给局外人。2015年11月,从10座粮仓被湖州市人民政府确认为市级文保单位的一刻开始,粮仓被剥除功能”,赋予其新生的是“文旅景区”的头衔。这些圆锥形的建筑上设穹顶,顶端离地7米,内部直径7.6米。在粮站最忙碌的时候,每一座粮仓都可以储存稻谷280吨;改革开放后,粮仓渐渐淡出当地农民的生产生活。2020年5月24日,曾任粮站站长的下岗职工潘新安重游故地,他在诗里写道:“当记忆被精心设计成一个休闲区,并冠上文化的名义,连我也要赞叹它的美了。” (5) 后来,他的这些文字和另外三位练市诗人的诗句一起被策展人摘取,出现在一号粮仓粉白的墙面上,像水一样漂流。


去田野!艺术驻地计划·1号仓

流水中……静止 (6)


水往何处流?这原先不成一个问题,在大运河的航道还清晰可辨的时候,船只途经此地,“北上仓廪,承接星河碎银” (7),练市也清楚它的方向。而如今面对历史和当代的交错,练市这艘小船却难有依靠。在那场持续了一个秋天的艺术驻地计划里,驻地团队所面临的正是这个飘摇不定的虚影,其难度不亚于在湍流中落锚。


但,无论时机是否成熟,策展人都要做出抉择。考虑到这种艺术生产形式的特殊性质,即使对艺术家和作品方案都无从想象,她仍被要求在所有行动开始之前给出计划。对此,常蓝挪用先前做建筑师的经验总结:“建筑师做的东西都是在描画一个未来世界里的东西,一个愿景。哪怕只是确定一个框架或者规则,它也不会是完全中性的,里面必然渗透了设计者的价值取向。”我称之为“许愿型策展”。


在常规的工作逻辑里,人们往往警惕甚至排斥愿望,这多少是出于一种由落地执行障碍引发的创伤后遗症。但人们同时又神话愿望,称它为直觉、感受力和天才。我不确定这二者是否都属于过度反应,因为至少在这个案例里,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愿望被实现的路径,也就是一种对在地性的合理挖掘。驻地策划团队用高效的工作坊和在地走访贯穿了6周的驻地实践,这得益于前期丰富的调研工作和对本土资源的调度。尽管常蓝之后承认,让艺术家“重返课堂”的学术强迫症并不十分必要。实际上,在经历了第一周紧密的集体活动之后,出于对艺术家工作强度的实际考虑,原本在日程安排上的学术讲座宣告中止。真诚地讲,不知道是该为创作者们的自我意识鼓掌,还是该为本可能到来的顿悟时刻可惜。


说到底,集结在练市的这批艺术家都有自己熟悉的工作界面。对于其中的部分而言,最需要的不是系统和方法,而是充分感受——有相当比例的作品直接来自于创作者在练市的感性经验。音乐人铁阳用在练市收集到的材料创作了一组用来祈福的声音装置,这些材料包括但不限于:练市酒厂的陶罐、由老粮站改建而成的小城书房门前的石子、当地人磨豆腐用的纱布。她在演出前用谷子重新铺满了粮仓的地面,并相信这些来自旧日的空壳已被创作者的感受填满。对“旧物市集”具有相同爱好的还有艺术家度度,她将在练市收集到的原材料以首字母排序的方式,汇编成了一本《练市辞典》。


当前两位艺术家在用双脚丈量练市土地时,画家俞菲尔正用一张练市本地人提供的照片进行创作。这张照片依稀记录了所有者父亲年轻时的面貌——他身穿厚袄站在雪国的龙形冰雕前留念。在完成的布面油画中,父亲的胸像被灰色的剪影替代,可以识别的唯有盘卧在其身后的,冰蓝色的龙。它周身弥漫着氤氲的水汽,仿若从天河之上来。很难说清楚这幅画和练市有什么关系,但在互相凝视的那一刻,我对水乡的记忆即遭篡改。自此我隐约记得,曾在当地见过一尊万人供奉的龙神。

俞菲尔,《父亲的房子之于我如同虫蛀的方舟》,去田野!艺术驻地计划_练市站驻地创作展 · 6号仓,布面油画、综合材料

与处理感性经验的艺术方式不同,剧场工作者子涵的本地文化调研引导向了另一种文化形态。他邀请了两位练市本地朋友一起完成了名为《练福》的小品演出,小品主要讲述了一个武术爱好者(子涵饰)在“船拳”传承人雷仲孝(雷仲孝饰)及其徒弟沈钟洋(沈钟洋饰)的帮助下打开梦想之门的喜剧故事。“船拳” 是一种江浙渔民在船上施展的武术,在小品中,“文化传承”这一宏大命题化为了具体样貌。这毫无疑问是一件真正意义上的表演作品,符合我的一点观察:任何视觉艺术的工作者如果能够察觉到舞台艺术的感染力,就会明白美术馆实际上在为许多视觉艺术制造一种保护。

子涵,《练福》,去田野!艺术驻地计划_练市站驻地创作展 · 5号仓,剧场作品 | 表演:子涵、雷仲孝、沈钟洋

还有一些创作者以练市为镜,倒映出了自己的影子。在石冰&林仪的另一件作品《同一片天空之下》中,石冰将自己的故乡抚顺与临时的驻地练市对照,在同一时间“拍下”两地夜空中的木星。木星既象征着规则与法律,也意味着忧郁。即使地理上相隔万里,但两片土地经历了相似的发展困境。为了回应这种血肉相连的牵绊,艺术家献祭出了部分的肉身:他用自己的一根头发牵引住一根丝线,而丝线的另一端缠挂在一扇旧窗上。窗门半开半合,掩映着那颗遥远,孤冷,高悬的木星。同样追忆往昔的还有来自“三姐妹工作室”的影像艺术家王熙旸,她在后记里分享了长在新疆连队里的一只奶羊的故事,以此反映个体命运的漂泊无依。而艺术家对“羊”的特殊关心,显然受到练市湖羊文化的影响。

石冰&林仪,《同一片天空之下》,去田野!艺术驻地计划_练市站驻地创作展 · 临溪空间,装置 | 茧站木窗、茧站收纳木盒、茧站纱窗门、铝塑板打印、照片、建筑碎石、假草坪、蚕丝、头发。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由此可见,艺术家最终都寻找到了自身在与地方关系中的位置,无论其主体是在场还是悬置。而从这些位置中生发出的人与人、人与地方的关系构成了多样的“解”。当处理不同媒介、视角、经验的人们因行动而交汇,其结果即对应了复数性(plurality)作为人之充要条件的事实。进一步讲,如果艺术和策展活动能够带来展示之外的价值,那应该是一种对人类生存境况的揭示。 练市这艘小船每时每刻仍在浪间漂摇,一次驻地不至于使它为谁停泊。但会不会有一个瞬间,一束灯火穿墙透壁,照映出船行的轨迹,和船上的几张面孔?艺术能够创造出这样的瞬间吗? 我们许愿它能。


“若为大水所漂,称其名号,即得浅处。”(8)


农历九月十六夜,月明如昼。刘帅孤身一人划着皮艇,在练市的河道里穿行。这是一支海鹰号充气橡皮艇,平时能载两人,但此刻却吃水很深,行动迟缓,这是因为船的主人在船尾绑了一棵6米多长的枯树。


枯树来自练市的一片人工林。那里两面环河,只对天空和河流的朋友开放,因此成为了练市白鹭理想的栖息地。几周前,刘帅赶在最后一群白鹭迁徙之前撑船登陆。从那以后,他经常造访南迁白鹭的空穴,收集了数量可观的纪念品,并把藏品的一部分做成了箭:他用白鹭的残骸磨成箭头,用飘落的羽毛修成箭羽,用弃巢的树枝当作箭杆。死去的白鹭不再飞翔,但腾空的箭矢或许能延续南归的意志,刘帅将这种意志称为“动物乡愁”。但他又说,动物可能没有愁这种情绪,愁也许是“人的天赋”,“因为人总想做难以实现的事情”,例如:独自在深夜的河道里拖行枯木。这棵来之不易的树最后伫立在谷仓中央,上方悬挂着白鹭羽箭。

刘帅划船登岸,收集白鹭残骸,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刘帅,《练市潮汐》,去田野!艺术驻地计划_练市站驻地创作展 · 4号仓 | 白鹭羽毛、骨骼、蚕丝、树枝、枯树等

刘帅对倒木的执着让人想起黄永砯在卡地亚基金会驻地时的一件创作。1990年,严寒,黄在基金会外缘的垃圾场边发现了从展厅清扫出来的展览垃圾,以及没有经过护养而几近枯朽的树木。与基金会内部的物存在巨大的差异,他在一幅草稿上指认其为“未被肯定的、不被保护的、尚未建立的”物。黄随后展开了对这些树的“抢救”,将烘烤废旧纸浆所产生的水蒸气通过管道输送到树木根部。这显然不是一场生物学意义上的救援行动,树的状况可以因为这次干预变得更糟,这除了说明艺术真的不能代替科学以外,还说明让树起死回生不是救赎的路径或者目的。费大为对此的评价是:“它是一种祭祀仪式,是一种供养。”艺术在通过献祭撕扯出一道豁口,企图让某种秩序随之松动,就算将信将疑。


刘帅的箭矢也是一道祭品,对象是人类社会而不是鸟族。在可以预见的自然循环里,这些残骸会随着春天的到来逐渐腐败,成为下一代候鸟的养料。正因为如此,飞鸟从不会在天空中缺席,而这才是故事完整的面目。但只有在人的意志下,物才会从循环的秩序中挣脱,显露出去除上手性以后的本真。这才是那件“难以实现的事情”,这才是人的哀愁。


但就是说,在到达这种终极哀愁之前,活人要发愁的事情还有很多。对于促成这次驻地计划的文旅集团而言,他们发愁的是如何将更多的消费力带来练市。因此,一种普遍观点会认为,艺术展览可以生产出具有吸引力的感官体验形式,从而推动本地文化资本的变现。万幸的是,这场发愿也与艺术家的哀愁产生了路径上的重合。不过这也并非什么巧合。实际上,尽管景观消费的对象总在乐此不疲地更新换代,艺术家们将计就计、腾笼换鸟的事也没少干。这大概也是为什么,消费者从事生产,游客在写展评。


一阵大风袭过,树竟自作主张地脱离了绳缚,离船漂游。刘帅立即倒划船桨,抓住逃木的一头猛地一拽,却听到噗嗤一声,树梢穿透了船体,冰冷的河水已经朝船里倒灌。照理来说,人在这个时候已经开始作最坏的打算,但刘帅还来不及多想,就感到某种坚实的份量——船靠岸了。




(1) 详情见“2020年乌镇镇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桐乡市人民政府.http://www.tx.gov.cn/art/2021/3/5/art_1229402868_4527674.html

(2) 阿甘叔. “乌镇是假的”. 2019. (2021-2-4)https://mp.weixin.qq.com/s/q-H4GcKm4btLScwTQoyiYQ

(3) 舒航. 《丝绸的句子》,摘自《我所深沉的热爱都是河水的教诲》

(4) 来自横塘县民的口述,符永鑫田野调查所得。

(5)潘新安. 《在粮站文化街区》. 2020.5.24.

(6)沈苇.《两个故乡》. 1999. 原句为“我回来了——又回到故乡——流水中突然静止的摇篮”

(7)沈苇.《运河剪影》. 2021.

(8)马越波.《春分含山》.2015. 引自《观世音菩萨普门品》,意思是如果被大水所漂流,称念观世音菩萨的名号,就能在浅处脱难


 

作者

陈天琪:学生,是时候毕业了。


如无特别说明,本文图片均来自“去田野艺术驻地计划”微信公众号。


感谢吴作人国际美术基金会对本文稿酬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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