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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煜航

塞壬的沉默

谭婧:乌濛嗅径

黄边站,广州

2021年12月4日 - 2022年2月13日



卡夫卡认为,在奥德修斯驾船经过塞壬女妖的时候,她们根本没有唱歌,而是保持了沉默,装出唱歌的样子。用蜡封住耳朵的奥德修斯没有意识到,他的伎俩在那歌声的穿透力前根本不值一提,而人的激情总能打碎锁链和桅杆。奥德修斯自以为的逃离,只是塞壬的沉默,“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漂亮,展肢舒腰,翩翩旋转”的沉默——或者说,奥德修斯根本没有逃离,他离开了那个“迷人的地狱”,他带着最隐秘的耻辱,失败了。


奥德修斯式的“远离”和由其带来的“失败”,实则是我们总是忽略的、与伤痛记忆的关系,也是“阿雄”所嗅到的秘密。这个秘密,在展厅中,以一种复调的方式展开。一重是迷蒙的暖色——谭婧以几乎像肉体与器官一般柔软的方式,让祖父母在泰国生活的经历、回到大陆之后的失落、“归国”与“复国”的双重想象从伤口流出。奥德修斯无从知晓的正是这一点:塞壬的沉默不会攻击他强壮的筋骨。造成那伤口的时间毒牙,本来就不曾站在父权的骨骼与档案一边,而是直接作用于皮肉和血管。那张1983年来自曼谷的信件,经过浸泡之后,将创伤的肉体改造成如海生生物的表皮般潮湿柔软的组织。时间毒素混杂着柠檬草和香茅的气味,把阿雄困在了取消地理意义的重叠空间。在这里,无法归复的迷梦,并非是恋物癖的杰作,而是无骨头的带刺幽灵,将人包裹在展厅昏黄的灯光之中,又使阿雄不得不在踏上碎裂的地砖时再次受伤——温润、无法逃离的毒素正在皮肤融为一体,而我们却对此一无所知,甚至甘之如饴。


《乌濛嗅径》,展览现场局部

而复调的另一层,是日光渐暗时更深沉的褐色与墨蓝色。那幽灵记忆的居所,真的像奥德修斯期待的那样,能向我们敞开吗?两盏鲎鱼似的灯——有机记忆中的无机生物——指控我们才是入侵者,而他们仿佛已经在此徘徊多年。那些展厅地面上,来自过去的纸张充满了信息的诱惑,细看之下又无比沉默。阿雄可以摸到照片中服饰的质感,人的面孔却已经被隐没。那帘幕仿佛是去生命与权力意志版本的一个永恒轮回——阿雄可以经历无数次惊人的穿梭,回到同一个所在,但每次,都同样陌生。在这里,奥德修斯,或者说,我们每个人自以为可以触及的“远离”和“失败”,与伤痛的失落和无法言说的政治经济学或许并不相关。正如Pierre Nora给出的惊人论断:记忆不是寻求起源,归复不在于压抑,记忆本身就通向另一个世界(a world apart)。当一切都成为“记忆之地”(Les Lieux de Mémoire),人类就如同身处另一个星球[i]


《乌濛嗅径》,展览现场局部
《乌濛嗅径》,展览现场

而气味,成为了展览中复调的第三层。气味是黑色的。对于阿雄来说,气味诱使他离开,也使他徘徊、麻痹、停滞不前。奥德修斯的旅程并非“没有回归”,而是“哪也没去”,或“不做停留”。 正如艺术家所说,嗅觉记忆是不可抵抗的,在这里,论述后现代的主体性作为媒介刺激的apparatus-receptive似乎毫无意义。我们要问的是, 这“不可抵抗”的背后究竟是什么?为什么,某种气味可以如流星般瞬间击中我们,但调动感觉时的追寻却总是求而不得?来到展厅里传出香气的门缝,沉默的塞壬吐出了她最后的气息。1956年停靠大伟健轮的码头漂浮在虚空之中,热融化了金属,成为宇宙的热寂(heat death)。祖父保持的缄默,或许不只是曼谷与深圳之间的绞缠距离——因为光,凭借其速度和梦,总能将思考着的、思念着的人和世界连结在一起。而缄默的人,则面对宇宙,伤痛是宇宙的吐息。门缝中透出的亮光却截然不同,它是如此的遥远,以至于达到了François Laruelle所说的“遥远者(du Lointain)”的程度——黑色且缄默的存在者[ii]。而那光亮的源头,也是气味和记忆的真正归宿。黑色宇宙(noir univers)。阿雄消失在了那里。


《乌濛嗅径》,展览现场局部

“不过这一切很快都离开了他那远眺的目光,由于他的果敢,女妖们消失了,就在他刚到她们身边时,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iii]


 

[i] Pierre Nora, ‘Between Memory and History: Les Lieux de Mémoire’. [ii] François Laruelle, ‘On The Black Universe: In the Human Foundations of Colour’. [iii] 弗朗茨·卡夫卡,《塞壬的沉默》。


 

​​本文所有图片均由艺术家提供。



作者:张煜航,理论虚构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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