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名取自笔者2021年的作品《适手性三联画:工业设计师之死》。拟这个标题自然是为了达到耸人听闻的效果,没有人会死。
如果现在你让小孩子做个打电话的手势, 他们会直接把手掌打直放在耳侧,而不是像原来大多数人那样,模仿一个中文手势的“六”,大拇指放在耳旁,小指指向嘴边——使用传统香蕉状电话的样子。这种认知习惯的演进,显然是由工具形态演变而带来的,这些手势呈现了工具与我们之间的互动关系,是物理交互的特征。
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使用小型蓝牙耳机(如AirPods)通话,不再需要用手把智能手机举到耳旁,在未来的某个时候,我们甚至已经不需要外置通话设备(虚拟现实设备、大脑芯片或者视网膜交互),下一二代会用什么手势来形容比划这些工具的使用?我曾经试想,未来的人会用什么姿势表达电话通讯,脑海里出现的画面,却只是一个个呆站着的小孩。
工业设计师在人造物的产生过程中处在一个微妙的位置,用“工业设计就是做产品外观”这样的说辞,几乎可以激怒任何一个从业者。因为这样的说法似乎把设计师的努力架空了。好像所有设计师都以“外观”为耻,因为它好像指向肤浅的表皮,远离产品的核心。然而,在数码时代,人造物的确拥有了明显的内和外,不再像一根汤勺或一把椅子那样内外统一。由芯片电路元器件构成的“内腔”主导着产品的核心功能与交互,而“外”往往是包裹这层功能的表皮。虽然在设计与制造中,这层大多由工业设计师负责的表皮还占有重要地位(一半以上是为了商品促销而设计的华丽包装),我们不能否认的是,功能与交互的核心都已集中到了工具的内在。而这内在又往往不由工业设计师决定。
随处可见的 “更轻,更薄,更小,但更强大”的广告说辞,昭示的是物质性外部的缩小甚至是消逝。与此同时,实在或虚拟的内在无限地膨胀。无数工具和产品在历史的进程中消逝,迭代,整合,因此我觉得对于物理人造物而言,所谓“最后的审判”是无比清晰的。随着我们逐渐步入数字世界,物质性的、触觉的衰变无法阻挡。着眼于外部的设计,是有一个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尽头的——工业设计的未来,至少概念上来讲,是向死而生的。
试想,如果我们未来有类似于机械骨骼的增强设备来支撑腰部和腿部,也许“坐”这个行为本身都没有必要了。那么椅子的生产又有什么意义?
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里提出了工具的在手性(Vorhandenheit)与适手性(Zuhandenheit)这对概念。在手性,指的是工具在手上的状态,使用者能够明显感觉到工具的存在,这种状态往往是由于工具本身设计的不足,导致使用者无法全身心顺利、顺畅地使用。与之相反,适手性指的是的一种物我交融的状态——使用者在使用工具时,感觉不到工具的物理存在,“使用”本身也隐没了。工具成了器官,主体和客体在使用过程中模糊了界限。就像人不会意识到自己在用脚走路,因为走这个动作本身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人剑合一、庖丁解牛也都可以理解为对这个理想状态的描述。我们使用手机或电脑时,不自觉间就会忽略掉电脑的外部设计,体验和注意力完全进入了屏幕内部的交互,这种物质性感知的缺席,也是适手性的表现之一。
正是这一点,让我意识到,数字时代和虚拟世界的到来,昭示了所有工具的尽头,物理性的(或所有的)功能主义的尽头。也许,我们作为造物者最精妙的任务,就是在创造物体的同时抹去物体,通过创造使其消失。如果说人类进化的里程碑之一是工具的制造与使用,那下一个里程碑是不是彻底地抛弃工具,让人类自身和工具融为一体?创造工具、改造工具,在未来就是创造与改造自己。对于工具性、工具创造与工具使用的反思和预测,在人类进化之路上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迫在眉睫。赛博朋克科幻的迷人之处,就在于那个未来的想象世界里,人类主体与人类工具之间已经没有明确界限。
在职业工业设计师的日常中,工作的内容几乎永远是在处理产品形态和消费者、生产者之间的关系,那像是在美学与市场之间做同声传译。设计师纯粹创造欲望的对面,是一个巨大无情的机器,这机器吞吐物质,复制粘贴,没等设计师鼓吹完某某机型“不朽”的设计风格时,产品就被贯以“S”的编号迅速被迭代了。我们面临的问题不是腐朽,而是速朽。同时,就像当年中国文学被《百年孤独》等等外国作品的语言冲击后留下的那种特殊的翻译腔调,设计界进入二十一世纪以后,在主流的视觉美学上几乎说的都是名为极简主义的腔调。早先,这种腔调似乎只是服务于大规模生产架构和消费市场语境下的一种审美说辞,现在在我看来,它顶多是一种妥协了创造力和失去了目标性后呈现出的“失语状态”。极简主义成了极简形式主义,雷同,乏味,毫无生机。在这么多因素的拉扯下,设计创造前行缓慢。如果设计创造有“罪”,那这个“罪”也许就是像这样漫无目的地创造,消耗资源,产出无谓的工业垃圾。
作为一个曾经的消费品工业设计师(也创造过不少垃圾),我深刻地理解工业设计师的造物冲动和对大规模生产复制宏伟景象的憧憬,也享受过工具设计过程中功能与美学融合时的满足感。但我一直反思的是,这些享受与陶醉, 与消费主义恋物情节扭打的自我消耗,会不会只是工具生产进化,从有到无之路路边的碎石注脚。2020年,我选择暂时停止职业工业设计师的工作,转向艺术的学习和创作。我认为也许暂时远离设计的职业日常操作,也许能够帮助自己更加接近它的本质。我无意将设计师和艺术家这两个身份对立起来,就算到现在,我也很难解释清楚自己的的身份,但正因为两者的源头如此相似,差异这么的突兀,才这么值得玩味。尽管艺术与设计都涉及所谓的美学创造,但我认为设计不同于纯粹的艺术创作,设计有着更加明显的宗教性,不仅仅有终极的目标和因果,也有极致而明确的,通过行为的戒律和严谨繁琐的仪式才能达到的”道“。对于工具的制造者而言,我认为前方的“道”是一片清晰且明确的虚无,工业设计正是朝着这片从物质到虚无的殉道。而殉道者的死亡,应该是崇高的。
作者
易承桃,成都人,现在在美国从事艺术与设计创作。www.chengtaoyi.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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